第五章 变故 03
建章宫会客的花厅里,武仁侯霍岩身着一身紫缎官服,身旁坐着镇国夫人刘氏,身着二品诰命的凤冠霞帔。
坐在上首太后发语道:“哥哥嫂嫂,王相公和谢相公所言,怎么样?”
镇国夫人沉默半晌,起身斩钉截铁道:“我女儿不做妾!”
武仁侯赶紧拽了媳妇的衣袖,躬身道:“娘娘,臣以为联姻与国家是一件极大的好事,陛下当以大局为重。而小女资质平平,也不好与天家相配。不如,让臣与拙荆带着她回临安去。好在陛下还不曾明发圣旨,这样全了陛下的颜面,也保了小女的名节。”
“哥哥,陛下即便让那蒙古公主做了皇后,蓝儿的孩子也必定是未来的储君,况且贵妃的位分……”
这时,镇国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道:“娘娘,先帝在位时,你哥哥没有一日不为你不担心。可是他只能在战场搏命冲杀,只为了让先帝知道娘娘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为他保境安民!如今,你哥哥卸甲归田,难道你还要叫你侄女再过这样的日子么!”
“宠妾灭妻,家宅不宁。天子后宫不宁,史书上祸国殃民的例子已然不少。”武仁侯斩钉截铁道。
此言一出,让太后一怔。兄嫂的话让她自责惭愧,挽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哥哥嫂嫂讲得极是。我这就备船,明日护送蓝儿与你们回临安去。”太后低下了头。
镇国夫人兀自哽咽,武仁侯躬身一福道:“谢娘娘恩典。臣与拙荆本是来给蓝儿送嫁妆的,现在还不曾从船上卸下,今日启程最好。”
“阿娘!爹爹!”门外久违的女声传来,冰蓝脱开纤云的手,像一阵小风般钻进镇国夫人怀里,抬头见母亲脸上泪痕未干,环顾四周,除了阿娘俱是神情严肃,心道不好,讪讪地松开母亲,走到中间,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太后娘娘万福。父亲母亲懿安。”随后,便立在母亲身后,不敢多言。
太后沉默片刻,尽力如常道:“蒙古大汗想将小妹嫁给陛下,哀家和文武百官以为这桩婚事极好。”
阿楠要娶蒙古公主?那我怎么办……懵懂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那陛下怎么说的?”
“大楚需要这桩婚事带来的和平。”待太后一字一句地讲完,冰蓝仿佛被铺天盖地的针毡裹住,越裹越紧,痛楚万般,只想逃脱。
“我要去问陛下。”说罢,冰蓝提起裙裾,转身欲走。
武仁侯挡在了她面前,道:“蓝儿,北境的安宁可以让陛下全心全意应对南边的吴岳。你要是真心爱重他,现在就跟爹爹回家去,别让陛下为难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长长久久地伴着他!”冰蓝再也止不住眼泪,骤然大哭。
镇国夫人忽然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都是我与你爹平日里宠坏了你。你留在这儿是陛下的宫妃还是陛下的表妹?难不成你真要天天向中宫奉茶磕头吗!”
见镇国夫人盛怒,太后只得好言劝慰道:“蓝儿,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许是你们缘分未到。”
冰蓝只觉耳朵边有无数的声音在教训她不懂事,心跳加速,气也喘不过来,她奋力想撑住身子,却不料眼前一黑,人似从高台上跌落,耳边恍恍惚惚是纤云的声音“小姐,你怎么啦?”
待冰蓝转醒,已是午后。耳边是窸窸窣窣搬搬扛扛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衣橱敞开,里面空空如也。父母除下朝服霞帔,换上常服坐在一旁的案上长吁短叹。霍岩发觉女儿转醒,赶紧拉着夫人去照看女儿。
“蓝儿,我让纤云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飞星那小姑娘也愿意跟我们去。等下用过饭,你梳洗一番,咱们就回家!”镇国夫人说道。
冰蓝赶紧拉住镇国夫人的手道:“阿娘,我不要离开陛下……求你们别带我走……”
武仁侯示意夫人暂时离开,坐在冰蓝床边语重心长道:“我看的出陛下对你是有情义的。他让裘铁去临安接我们,这一路上,衣食住行无不体贴周到。可是,陛下身上始终有他的责任。而且,你阿娘虽然性子急,可是她讲得对。若是陛下执意立你为后,他既要处理北境摩擦,又要在南边镇压藩王,忙得焦头烂额时候,他还能想起来多少年少的相知相许?或者留在这儿当贵妃,你从小活得恣意潇洒,时间长了难免怨怼。到时候,爹爹只怕你迷失了本心。”
“爹爹,当初你让我嫁给齐公子的时候说莫欺少年穷,他将来必定封侯拜相。而且他出身低,提携他的是霍家,以后对我一定会很好的。爹爹慧眼识人,今年他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不止如此,他还人品贵重,不畏权贵。爹爹,你总是那么有道理,可我实在是做不到呀。陛下是我心爱之人,我就是不要命也不能不要他……”冰蓝扶在父亲肩头哭泣。
霍岩轻抚女儿的脊背:“蓝儿,你既然对陛下如此深情,就应当成全他。命都能不要,还差这些相思么?”
“难道只能娶蒙古公主这一条路了么?”
霍岩点点头,道:“你姑姑同我说了你与陛下经历的那些事,我想你与离家时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姑娘也不一样了。你当知道陛下内政外交的不易,大楚今日的治世不易。如果能有一件对国朝十分微末的好事,陛下可以省多少心力,国朝可以省多少钱粮,又可以挽回多少将士的性命。我的好蓝儿,爹相信你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冰蓝想起那未央宫永不灭的灯火是他宵衣旰食,想起他身负重伤还是昼夜不停的赶路,想起河间镇的刀光剑影是将士们的血与泪。就算这样,身为帝王的他,还是会放心不下,接她回家的路上提前把栗子剥好,放在胸口捂着。
冰蓝开始学厨艺,要学女红,开始好好练武,立志要变成一个贤惠的妻子。让他饿的时候吃顿好的别忍过去,让他别为大臣撕了衣裳而生气,跟他一起陷入险境时别为自己分心,在他烦恼的时候听他抱怨。然而这一切,她自己做不到了……
“他站在城楼上向北看,我就知道他是想收复幽燕,完成国朝百年来的梦想。要是叫他放弃,就是他一辈子的缺憾,我不想他有遗憾。我不想赵世兄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
爹爹,我刚来的时候,陛下身边有个宝林,她见不得陛下欣赏任何女子,否则就除之而后快。但自我也爱上陛下之后,我竟然有些理解了,可我也不想成为深宫怨妇,变得阴险狠毒。
我一想到再也见不着陛下,我心疼啊……我难过啊……”冰蓝痛哭流涕。
“蓝儿,你既然明白了道理,就长痛不如短痛。”霍岩道。
“爹爹……”冰蓝伏在霍岩怀里泣不成声……
夕阳西下,汴河在万丈霞光里波光粼粼,若非四周车水马龙,人声嘈嘈,人来人往,仿佛置身那颠簸的马车里。
“蓝儿总是阿楠心里唯一牵挂。”
冰蓝心中百感交集,痛彻心扉。
镇国夫人在马车里为女儿披上披风,武仁侯则携着家丁,指挥着船工把冰蓝的行李搬进船舱。冰蓝下车,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晚霞里的皇宫。忽听得人群中一阵惊呼,伴随着马蹄声,还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孟霍—孟霍—”,声音渐渐清晰,是玄楠的声音。他骑马而来,并无随从,连杜仲也不在身边。
武仁侯见玄楠来了,只拉着夫人进船舱。
玄楠身着白袍,满头大汗。翻身下马走到冰蓝面前,从胸口里掏出信,激动道:“你要走?咱们婚期将近,你为何要走?”
冰蓝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蓝儿,朕不会娶蒙古公主的。你是不是因为朕没及时来帮你解围,所以恼了朕?可是今日朕被朝臣困在勤政殿,不是成心不顾你的。若是母后逼你,朕会跟她讲明白!因为朕想娶得女人只有你!”
冰蓝眼眶含泪抬起头,两人两人对视,不禁相视一笑。
随后玄楠只觉天旋地转,肩膀被冰蓝双手环住。是啊,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蓝儿第一次这样回应他。玄楠如沐春风,这一刻他期盼已久。然而却忽然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双颊通红,双手愣在半空,不知放在何处。正当他又羞又喜时,忽觉肩上有些潮。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楠,我此生想嫁的人也只有你。”冰蓝道。
玄楠听罢,紧紧拥住了她。
在船舱里的飞星和纤云看着玄楠和冰蓝紧紧相拥时,不禁喜极而泣。武仁侯夫妇相视却面露难色。
“那就别走了吧。朕想天天拥你,吻你,同你生儿育女,同你相约白首。”玄楠道。
冰蓝摇了摇头,道:“阿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不仅是我爱的人,还是皇帝啊,还肩负中兴大楚的使命!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帮你在文治武功,保境安民。但我会在临安等着你。”
玄楠点点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蓝儿,等朕驳回了那蒙古公主的婚书,就发明旨,迎你入宫。”
“嗯。无论多久,我等你。”
“保重。”
“保重。”
说罢,两人分开,冰蓝转身上船,船起锚渐远,玄楠转身上马,马踏落叶飞。谁也没有回头,各自留下坚定的的背影。
若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