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文锦醒来之时,已经身在牢里。
天牢,关押钦犯的地方,
身上有枷锁,脚上有镣铐,
插翅难逃!
不用细想,自己败了,
败得,比输光所有,还惨!
因为三皇子死了。
不愿去想,可狱卒议论的声音,
总是钻到耳朵里。
天牢的条件,一流的,单人牢房,有床,有桌子,有凳子。
犯人,也有级别,而钦犯,
当然是最高等级,
防守,自然也是最高等级。
他躺在床上,假寐,假装睡死过去,
不愿面对!
脑中如蛛丝一般碎裂,想不成事,
蒙汗药,最重的分量,
怕麻不翻他!
可现实,终究要面对的,
就像天,终究要亮的!
牢中突然骚动起来,
看守、狱卒,一层一层、由外向内,纷纷跪了下去,山呼万岁的音波,从外面一浪一浪压了进来。
好大的气势!
文锦起身,肃然端坐,
即便深陷牢狱,即便生死未卜,
他告诫自己,要从容。
俄顷,层层护卫簇拥之下,二皇子,不,征宪皇帝,头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龙之袍,靴声橐橐,缓缓停在了门外,
隔着栅栏,
用栅栏,不用墙,
为了让牢房一目了然。
“二殿下不敢进来?” 文锦亮了亮枷锁,揶揄道。
“混账,这是当今皇上!”
安公公。
很突然,就像那晚,他突然不见一样。
征宪挥手止住安德庸,默默看着文锦,
蓬头垢面,邋遢不已,
未净面,未理须,眼中布满血丝,眼角堆着污垢,
身上,有丝丝酸腐之味!
牢狱的标记!
可眼睛,依旧清亮,纤尘不染,
有一点迷茫,有一点不屑,
却没有恐惧,哪怕一丝丝,
甚至,没有戾气。
“你不承认朕?” 征宪沉声问道。
“我认,你放了我?” 文锦嘲笑。
“随你吧,无伤大雅,明日新年,征宪元年第一天,你,改不了的!”
“天周二十五年。”
文锦纠正。
征宪默然。
“死那么多人,你不给天下一个交代!” 文锦挑衅。
“当然要,你,就是交代!” 征宪回应,这是今日的目的,他要击溃文锦。
文锦愕然。
征宪满意地笑了:“先帝传位于我,你唆使独孤不归,胁迫三弟夺位,而你,带兵在外接应,朕派兵平叛,独孤不归杀了三弟,朕杀了独孤不归,挫败了你。
昭告所写,大抵如此,明日将你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征宪朝,正式开启!“
“好手段!“ 文锦叹道,并不特别在意。
“你恐怕想不到,这是你义父——宇文司徒的手笔,策反拓巴睿、伍国定,都是他一手促成。“
征宪满意地看到,文锦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只要你们高兴,我,都行的!”
文锦满不在乎的口气,
征宪知道,那是装的。
便加强攻势:“世人都健忘!当官的,只管升官,百姓,只管有饭,杀你,就是一个仪式,告诉天下,你们,都属于过去!”
“或许吧,天理,道义,有时,的确不如狗屁!你今日来,就为跟我说这些?” 文锦木然,仿佛被触动,喟然一叹。
征宪沉默,怜悯地看着文锦,心中有丝丝不忍,片刻,缓缓道:“你教过我很多,朕感激你!”
征宪以皇帝之尊,一片赤诚,希望能有丝毫感动文锦,当然不会因此而饶他不死,至少,可以自我安慰!
却迎来了最恐怖的回应:“不必客气,我会教你更多!”
“你的夫人、女儿,朕自会照顾,你的儿子,唉,让他陪你罢!”
征宪最后一击,
心中,已经怯了,
使出最残暴的武器,正说明极度的心虚!
仿佛垂死挣扎的,是自己!
文锦猛然一颤,麻木的心开始滴血,蛛丝愈合,终于聚成了人间烟火。
“你来看我,不必穿这么正式的!” 却淡淡道。
征宪扭头离去。
“严加看管,不许虐待,晚饭,可以丰盛一点。”
渐渐远去的声音,听起来还很仁慈,
告诉世人,也告诉自己,
朕,才是获胜之人!
泪水,无声淌下,文锦闭眼,一动不动。
无思无虑,无物无己,没有岁月,没有天地。
忘记,是最好的解脱!
可终究,要面对人间烟火。
“将军,开饭了!”
元彪!
文锦倏然睁眼,元彪蹲在栅栏外,正从食盒中往外摆碗。
文锦不接,厉声喝问:“司马兀呢?”
元彪手一颤,碗中的菜撒了一点:“他不屈,遇害了!”
潮水般的痛楚袭遍全身,
这一注,输得太惨了!
文锦悲伤过度,却忘记了悲伤,竟嘲笑道:“是啊,他哪有你们聪明?”
元彪心中镇定,已经平静下来,文锦如此疑问,他早有预料,见左右无人,低头把碗一个一个塞进栅栏里。
小声道:“活着,总是好的,元彪报信之时,并不知道有人叛变,待到察觉,他们又以父亲和墨霜要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折磨。“
仰头,已是泪流满面,七尺的汉子,竟抽噎得喘不过气。
“将军,元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壶酒,是墨霜准备的,这碗面,是夫人给你擀的,你吃了,暖暖和和上路吧!“
他发自肺腑,文锦也泪流满面,嘴里和着泪,叹道:“我不怨你,夫人,如何?“
“还好吧,不说话,不哭泣,也出不了门。“ 元彪喘了一口气。
“告诉夫人,我只要她活着!“
“元彪记下了!“
“还有,“ 文锦见外面无人,竟哀求道:”能否派人去原州,找宇文豹。“
语气急切,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
“来不及了,将军,“
元彪打断他,轻轻摇头,悲伤道:“在下出不了城门,况且。“
他犹豫,抿了抿嘴,还是下定决心:“况且,皇上派出的人,前日已经出发了!“
没有希望,总比得而复失要好!
文锦低头,默然不语。
许久,仰头,看着昏暗的灯光,眼睑低垂,叹道:“那也没办法,都是命!“
廊中传来狱卒呵斥的声音:“快点快点,这么罗嗦的。“
文锦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你去吧,东西收走。“
“将军,这碗面,夫人亲自擀的,你多少尝一点,将军保重,元彪明日不送你了!“
起身,决然离去。
文锦看着面碗,泪流满面,
燕子,辜负你了,带着璇儿,好好活着,
尚儿,别怕,爹在那边等你。
端起面碗,大口吃起来。
狼吞虎咽,仿佛,那是要征服的世界。
一点刺痛,从舌尖传来,
凭触感,是一截薄铁片
“将军,元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心中狂跳,仿佛身在万丈渊底,却看见了丝丝光明。
元彪曾经是赌棍,进牢房跟回家一样,
他亲自教过自己,用薄铁片打开枷锁。
不动声色,他将铁片卷入口中,压在舌底。
蹲下,吃光所有饭菜!
征宪走出牢狱,登上御辇,御辇轻轻一滑,向皇宫缓缓行去。
皇帝,君临天下,
自己赢了!
刚惬意两天,便迎来排山倒海的问题,
最棘手的,是让自己的皇位,名正言顺!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先帝的死因可以掩盖,毕竟,他老了,
可亲弟弟死了,
不好解释。
还好,有宇文化成献计,
栽赃文锦!
再杀他,以谢天下,
这一篇,便翻过去了。
自己最后看他一眼,与他谈谈,他若哀求自己,自己不一定饶他,
可或许,放过他儿子,
最重要的,取得一点心理优势,
以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
可事与愿违,狱中较量,他又压制了自己。
“陛下,入宫了,请示下,去往何处?“
一声陛下,他心中稍加安慰,
沉声命道:“去太妃宫里!“
那是心中空虚,他唯一想去的地方。
“母妃,儿皇心中不安!“ 征宪低垂眼睑,轻语道。
“有何不安?“
“死了那么多人,儿皇再也没有父亲,没有弟弟!“ 征宪抬头,眼中盈泪。
鄢妃看着他,眸中平静:“娘就该死?该为天周殉葬?你弟弟登基,你以为你全家可以活?“
“可秃发玄,宇文疆呢?他们可是忠心耿耿!“
“秃发玄!他一介匹夫,草莽之人,竟敢觊觎本宫,就该死!“ 鄢妃眼中闪过愤怒,
一丝阴毒。
“那柳生景相呢?父皇为何赐死他?“ 征宪愤怒地看着鄢妃,脸上毫无血色。
忽然心中恐惧,后悔不该如此问母亲,
怕听到那个,玷污自己血统的回应,
如果是真的,宁愿不知道!
鄢妃脸色苍白,被触到最幽深的心思,眸中闪过世上最愤怒的眼神,却很快平静,
缓缓道:“他虽无皇室血统,却是世上最高贵的人,娘跟他,比草原更纯洁,娘的身子,比任何女子都干净,你身上流的,是大朔与柔然皇族的血液,比谁都高贵!“
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是大声呵斥。
征宪从未见母亲如此愤怒,心中却从未如此温馨。
“母妃,儿子错了!不该惹母妃生气。“
“儿子,做皇帝,要向你父亲学习!“
鄢妃彻底平静,不愿再谈柳生的话题,换了母亲的柔情:“大局已定,待杀了文锦,应该准备你的登基大典了!“
“唉!“ 征宪从丹田之中叹出一口气:”儿子始终觉得,会有意外!“
鄢妃笑了,如花开一样灿烂:“那就杀死意外!“
征宪抬头,不解地看着母亲。
“让最想杀他之人,亲自行刑!“ 鄢妃徐徐道。
“伍国定!“ 征宪脱口道。
心中平静,他缓缓起身,跪在母亲身边,将头埋在鄢妃怀里,仿佛回到儿时,天大的祸事,只要回到母亲怀里,便可沉沉睡去!
鄢妃轻轻抚摸他的脸,柔声安慰:“不怕,有娘在!“
“陛下,慕华博求见!“
门外,安公公的声音。
“宣!“
征宪倏然惊醒,起身命道:”朕西偏殿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