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话:咳出血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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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喉咙间犹是哽咽,心里还在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了,肩背身心,但觉得冰冷。想了一会:“父亲死了很久了,与宝玉尚未文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呢?”

又想到梦中的光景,无倚无靠,要是宝玉真的死了,那可怎么样是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汗,扎挣了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音,却是紫鹃已经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的声音。自己便扎挣着爬起来,围着棉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去。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鸟雀的声音,啾啾唧唧,叫个不停。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了青光来。

黛玉此时已经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被咳嗽声惊醒了。紫鹃说:“姑娘,妳还没睡着吗?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青了,也快要天亮了。快再歇歇吧,养养神,别尽想长想短的了。”

黛玉说:“我何尝不想睡,只是睡不着。妳睡妳的吧。”说了又咳嗽起来。

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咳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经亮了,黛玉说:“妳不睡了吗?”

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

黛玉:“既然这样,妳就把痰盒换了吧。”

紫鹃答应,忙着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将手里的这个盒子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的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的痰,痰中好些血腥,吓了紫鹃一跳,不禁失声叫道:“嗳哟,这还了得!”

黛玉在里面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了,连忙改口说道:“我的手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

黛玉问:“是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

紫鹃说:“没有什么。”

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经岔了。黛玉因为喉咙间有些甜腥,早已经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儿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得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吧,外头容易着凉。”

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凄惨,竟是鼻中酸楚的声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见紫鹃推门进来时,还拿手帕拭眼。黛玉问:“大清早起来,好好的为什么哭?”

紫鹃勉强笑道:“谁哭啦,只是起得早,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疲惫,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

黛玉:“可不是,越是要睡,越睡不着。”

紫鹃:“姑娘的身子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一个不疼姑娘的。”

只是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境来。只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天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的脸都吓黄了。两个在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去叫人。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过来。翠缕便说:“林姑娘怎么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子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了。”

雪雁连忙摆手,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缘故?”

雪雁将刚才的事一一告诉她们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妳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妳们怎么这么胡涂?”

雪雁说:“我这才要去,妳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见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着了。”

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棉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们二人便说道:“谁告诉妳们呢?妳们这样大惊小怪的。”

翠墨说:“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的屋子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叫我们来请姑娘去,不知姑娘的身子又欠安了。”

黛玉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就起来了。妳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如果无事,请她们来这里坐坐。宝二爷没到妳们那边去吗?”

二人答道:“没有。”

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派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然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

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呢?”

翠缕说:“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

探春听了诧异:“这话是真的吗?”

翠缕:“怎么不真。”

翠墨:“我们刚才进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湘云:“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

探春:“妳怎么这么胡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哽咽住了。

惜春:“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她总有些看不破,一点半点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呢?”

探春:“既然这样,我们都过去看看吧。倘若病的厉害,我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报给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是个主意。”

湘云:“正是这样。”

惜春:“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后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来到了潇湘馆。进入房中,黛玉见到她们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转念又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她们。况且我不请她们,她们还不来呢。心里虽然是如此想,脸上却碍不过去,只有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

探春便说:“姐姐怎么身子又不舒服呢?”

黛玉:“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

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着痰盒。湘云到底是年轻,性情又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得惊疑不止:“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

起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有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经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释说:“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明了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

湘云红了脸,自知后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乎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吧,我们回来再来看妳。”

黛玉:“连累妳们两人惦记。”

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服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见外面一个人嚷起来:“妳这不成人的小蹄子!妳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

黛玉听了,大叫一声:“这里可是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然靠着贾母的疼爱,然而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了,是一句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因为没了爹娘,不知道是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了过去。

紫鹃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过来吧。”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说:“我是为了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妳是作什么来了?等我打妳让妳知道。”

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妳们这些人,如今没有了王法了吗?这里是妳骂人的地方吗?”

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她就跟了来。我怕她闹事,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探春说:“不用多说了,快给我出去。这里林姑娘身子不太好,还不快去吗?”

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才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妳起了疑心了吗?”

黛玉只是摇摇头。探春说:“她是骂她的外孙女儿,我刚才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没有一点道理的,她们懂得什么避讳?”

黛玉听了点点头,拉着探春的手:“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探春又说:“妳别心烦。我来看妳,是姊妹们应该的,妳又少人服侍。只要妳肯安心吃药,心上把喜欢的事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是更好呢?”

湘云说:“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有什么不快乐的?”

黛玉哽咽:“妳们只顾要我喜欢的,可怜的我哪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

探春:“妳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有个病的灾的,哪里就想到这里来了。妳好生歇歇吧,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妳。妳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

黛玉流泪:“好妹妹,妳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

探春答应:“我知道,妳只管养着身子吧。”说完才和湘云出去了。

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其他的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哪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叫紫鹃放下帐子来。

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吧?”

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喝了。紫鹃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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