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老成宿将陈说边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恒见岳钟麒愕然不知所措,一笑起身,踱了几步,边踱边道:“准葛尔远离内地,有万里之遥,在紫禁城里指挥前线军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有个不败的?”
岳钟麒瞠目望着傅恒,这些话当然是“当今”的话,但傅恒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胆的了。忽地心念一转,莫非他是奉旨而来?想着,已兴奋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和通泊战败,你是全军而退。”傅恒瞟了一眼岳钟麒,又道,“北路军全军覆没。看模样你是全军主帅,理应负责。但仅仅北路军就有两位主将,锡保和马尔赛都是先帝简拔任命的,两个草包将军又互不统属!这样的阵势怎么能打得过噶尔丹策零三万骠营铁骑?所以皇上说,岳钟麒能在败兵如潮中镇定不乱,站稳脚跟,逼噶尔丹策零退回阿尔泰山之北,不失名将之风。”
乾隆这些话,是傅恒从山西回京第一天,君臣二人纵谈军事,酒酣耳热时说的,不但岳钟麒,连张廷玉、讷亲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钟麒听着这些话,不觉五内倶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万没想到,这些话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的话都被这位年轻主子说了。涔涔的泪水在岳钟麒的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主子还说,你在主帅位上调度失当,也难辞其咎。”傅恒又道:“一条敌方使用间谍惑我视听,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犹疑不决,纵他进京混淆视听;一条不能严格维护满洲绿营军纪,致使北路军不遵军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测;再一条你的那个车骑营,攻是那样的不紧不慢,退也是那么不急不速,阵势一乱,立刻就成了摆布不开的累赘,像条死蛇一样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战前为讨皇上欢喜,几次妄报祥瑞;凶危之道以喜庆妆饰,也很不合你勋臣名将身分……”傅恒口说手比,滔滔不绝。岳钟麒战败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犹如亲见目睹。其实这些见解都是他在剿匪时和李侍尧谈论西北战局得来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对时,也曾谈过,这次,他想趁此机会搬出来当面验证。自然说得滴水不漏、得心应手。岳钟麒自下野以来每日烦闷不安恐惧获罪,从来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公道地评介和通泊之战,更没想到竟是皇帝对自己如此体贴,此刻满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线杀敌立功,报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话,哪是傅恒的见解?他低着头,先是激动得抽泣,浑身颤抖,接着便号啕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钟麒一门世受国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于思虑不周、谋划不精,丧师辱国,是死有余辜的人……罪何能辞?主子既知钟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万军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饴!但求主子再给奴才一次机会,由奴才去征讨大小金川。一年之内,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处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谢君恩主德……”说罢,泪水像开闸之渠一涌而出。
“东美公不要这样,”傅恒也颇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颤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想立功赎罪,想再次带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况皇上睿智圣明,早就洞鉴烛照了!但你知道,庆复如今在朝。上下瞻对在总兵宋宗璋手里,班滚生死不明,朝廷怎好无缘无故拜你为将再征瞻对?”
“班滚没有死!”岳钟麒喊道,“班滚若死,上下瞻对根本不用重兵驻守,留几百人看守粮库就够用了!班滚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川也要乱,趁他们将乱未乱之时,派我回四川,凭我和莎罗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滚也不是难事!”傅恒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禁诧异,心里一动坐回椅上,关切地问道:“你和莎罗奔到底什么交情?我听人说过,今儿又两次听你说,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细。”
岳钟麒拭干了泪,双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说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其实更熟悉的是莎罗奔的大哥色勒奔……”他两眼露出怅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康熙五十八年,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将策零敦多卜进袭西藏。圣祖命正红旗都统法拉从打箭炉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当时还只是个副将,担任前锋主将,带了七千兵士包围里塘,连战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乱军之中。巴塘和里塘原来暗地勾结迎策零入藏的,见我攻势猛烈、士卒用命,而且还有二百枝火枪,他吓破了胆。我占领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将第巴仁错就带着户籍到大营来献地投顺。接着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献图向我投降……
“本来仗打胜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该胜得太快。一个前锋副将七天之内扫平巴塘、里塘,中军都没有用上,这就把主将法拉弄得有点尴尬。我在写报捷书的时候,只写了一句‘法军门坐镇打箭炉,指挥有方,将士奋勇’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竟招惹得这位都统爷大不欢喜。因此,接到我的捷报,他也不向朝廷转奏,竟亲自带着两个中军,马不停蹄地星夜赶往巴塘。
“法拉脸色铁青,一见面就给来个下马威,申斥我:‘你打了胜仗,满得意的,是吧?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头给你打了胜仗,你没头没脑地给我这一下,算怎么一回事?强忍着气,说‘标下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军门?请明示!’
“‘你犯了贪功冒进之罪!’法拉一脸狞笑,急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朝廷这次进藏剿匪,兵分两路,一路是我军,一路是定西将军噶尔弼,采用稳扎稳打,务求全歼入藏准葛尔部的战法,你这样打,策零敦多卜岂不吓得逃走了?你叫我怎么跟十四爷交待?’
“‘我进兵里塘之前,军门没有这个话!’
“‘我一到成都,在总督行辕召集会议,头一条讲的就是要在西藏关门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
“你讲这话不足为据,军事会议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点含糊其辞!我记得你这话,是在宴会上说的,当时刘正襄喝得脸通红,挥着胳膊说:‘要快打猛追,撵他个摸门当窗户!’你还说:‘对!这才是好汉子!’——这是军事会议么?
“就这样,我和主将两人当众闹起来,我的属下挤得帐里帐外都是,人人都气得呼呼喘粗气。我怕激出兵变,说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经打下来了。您瞧着办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见他,他却换了笑脸,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说,‘原来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着抢下来,暗中也不能偷么?你只是个副将协统官儿,你的‘功劳’我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写?可是我不是那种小人——你看这是我报到大将军王那里的军书……’说着展开一份红绫封面的军书,我看了看,果然是给允王爷的报捷文书,里头倒也没有抹去我的功劳,只加了几句他居中指挥,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还有‘亲临前敌’的话儿,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锋亲自指挥似的。我想,说到天边他是主将,又是满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没再说什么。”
说到这里,岳钟麒透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有点迷惘的傅恒,说道,“六爷,我说得离题儿了罢?后来由十四爷转奏朝廷的邸报发下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邸报上根本就没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锋、参将木杰摆了出来,他是‘亲临前敌’,我的手下千总都保了一个遍,惟独对我这个前敌主将、先锋官,连一个字也没提,勾得干干净净!六爷,我那时还刚刚从游击提成副将,只晓得死打仗,报君恩,哪里懂这些鬼蜮伎俩?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身热头昏四肢无力。那法拉居然还亲自来病榻前‘看望’我。他手里晃着那份邸报,攒眉疾首一脸苦相,假惺惺地连揶揄带挖苦:‘真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敢是十四爷也糊涂了,或者听了哪个混小子的歪话?这可真对你不住,这可怎么好呢?已经上奏朝廷了,这回算我抢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萨,我专折保你一本,功劳都是你的,可成?’
“我的病本就是气出来的,此时更是耳鸣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着说道:‘法军门这片好心,钟麒一辈子也忘不掉!我本来就是松蟠驻军游击,还叫我回到老营去吧。我身子骨儿这样,真的侍候不来这边的差使了。’法拉听着只嘻嘻笑,说:‘别看你病着,算盘仍旧打得很精嘛!松蟠离十四爷的大营只有两天路程,想去行辕告我吗?听我良言相劝,打消了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爷们正闹家务,十四爷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给他惹乱子就成!’他一脸奸笑,又说,‘咽了这口气,下次我给你补上,这是上策,你现在听我的令,明日带几个从人,到成都给我催粮,一万石粮运上来,我给你记功。两个月运不到,你仔细我将你军前正法!’
“我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从里塘到成都快马也要半个月,两个月运一万石粮除非你是神仙!何况这时正值五月,过打箭炉穿越大小金川烟瘴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若拒绝军令,他会立刻将我从病床上拉起来枭首示众,万般无奈我只得权且应下,也还装作恳求延期一个月,以减他的杀心。他明知我办不到,乐得作了顺水人情。
“六爷,我心里又悲又苦,身上焦热滚烫,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的十名亲兵离开了里塘。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被一个无赖上司公然如此蹂躏作践,真是欲哭无泪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树,看不见天上的云。地下的路泥泞难行,水草布满了沼泽,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当地土人不通言语,听说找向导要过金川,许下天大的愿,也没人肯干。我们十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树林子里像瞎子一样,有时攀着古藤越谷,有时沿着独木桥过沟,有时还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东摸索,只凭着我怀里一面罗盘,还有大军当初过金川时在树上砍下的标志走路。这条道上到处都是陷阱泥窝子,瘴气弥漫过来对面不见人,还得时时防着蛇蜴毒虫叮咬。幸亏我在四川带兵时知道厉害,带有蛇药和金鸡纳霜,又知道口噙木叶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这烟瘴路上死命苦挨……”
岳钟麒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傅恒想着他当日处境,也不觉胆寒心酸,勉强笑道:“法拉的死我知道,是在进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压成了肉泥。可见恶有恶报——后来呢?你怎么认识莎罗奔的?”
“他哪里死于雪崩?是雪崩时候被下头士兵砍死的!”岳钟麒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平心而论,法拉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员骁将。但他只是个千把总材料儿,不会带兵,这样子抢功劳害贤能,十个有十个要引起哗变的!
“……我们在密林里转了六天,好容易才见到一处番寨——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杳无人烟的老林里艰难跋涉了十天,没有见过人影,没有听见人声,没吃一口人间烟火食儿,乍一登上石板路,听见犬吠鸡鸣,看见一排排竹楼,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难,又返回陆岸那样,欢喜不尽。
“但是寨子里却不见男人,只有几个老妪,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烧饭。我多少懂几句番语,连说带比划,才晓得男‘波’都在寨北谷场上。从老婆婆脸上露出的神色看,似乎还有几分神秘。我们凑在一处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十一个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楼上,比划着请她给我们弄饭吃,她大约也看出我们是官军。把家里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给我们吃,一边流泪,一边指着北方,叽里哇啦越说越有劲。像是要我们到谷场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们认定寨里出了大事,当下决定:去看看!
“我们带着八枝火枪,略略整顿了一下衣衫。我还穿着三品官服,挎上宝剑,背着硬弩,来到寨北。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谷场旁的老榕树下只见星星点点都是火把。场上壮男们敞胸赤膊、满脸满身油汗,腰间插着方头砍刀,一队队来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个祭司,脸上青一条红一块画得像个瘟神,头上一条条彩布披散下来,手中举着一面幡,发了癫似地舞蹈着,叽里咕噜念诵着咒语……
“我在贵州黔北苗寨时见过这种场面,原来是在驱瘟神!我心里一口气松下来,不禁好笑,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张惶?见我们亲兵们瞪着眼还在傻看,我就说,‘我们都要累死了,谁有心情看他们驱瘟神耍把戏!咱们回去,好生睡一觉,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艰难的运粮任务。’
“‘协台!’我的一个老兵一把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着土台子,声音有点发颤:‘他们要……杀人!’
“我这才仔细看,真的!土台子旁边垛着多半人高一个柴堆,柴堆下两个门板上,直挺挺捆绑着两个剥得一丝不挂的人,不喊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土台旁边还跪着五六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衣饰整齐华贵,头上插金戴银。看样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将这些人扔到柴堆上烧死。我心里蓦地一缩,头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细汗!
“正发愣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长嚎,一个年轻女子双手持着两把弯刀,口中似咒似骂地叫着,疯了一样跳到火光里,见人就砍直冲那两块门板扑去!她身手敏捷,几个男人都拦不住她。扑到门板边,只见雪亮的刀闪了几闪,那缚人的绳子已经被割断了……
“场上立时大乱,鼙鼓咚咚的响起。男人们嚎叫着如鬼如魅,往来奔窜。那祭司疯了一样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着火把,口中呜里哇啦地喊叫。几个男人冲上来,夺了那女子手中的刀。火光映着我这才看清,是个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轻女郎。只见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番语和祭司斗嘴。我的番语实在有限,听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恶魔’还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样……
“‘格期摩勒!’那祭司狞笑一声,‘格拉木拖拥火温!’他揩着头上的汗叫了几声,人们立刻把那女子也捆缚在一边,不知怎的,却没有和原来那群女人缚在一起。祭司亲自围着柴堆兜了一圈儿,便用火把点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进了沸水里,不知怎的,我脱口而出:‘不许杀人!我们是官府派来的!’
“我的喊声惊动了场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过来,所有的目光都盯视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个缚在门板上的年纪大一点的青年竟高喊一声:‘官家救命!这个祭司是小金川叛贼!’
“他竟然能说这么纯熟的汉语!我心里不禁轰地一热,一手按剑,口中大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诛杀自有法度,谁敢乱杀人命?快放了他们!’
“但没人听懂我的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声吵嚷了一阵,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听祭司念叨着咒语,人们又像着了魔,挺着刀一步一步逼了近来。
“‘开枪——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声响,似乎震得藏人们迟疑了一下,但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灵醒过来,又逼上前来,我心里此时一横,咬着牙道:‘冲那个祭司,齐发!’
“砰,砰,砰……七枪齐发,那个祭司连哼也没来及哼一声便软软栽到土台子旁边。打得他脸上身上都像蜂窝一样,汩汩的血顺台流淌下来。我一边命令急速装换**,一边大声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个躺在床板上的后生说了一阵番语,像是翻译了我的话,于是人们纷纷将刀扔在了地上。”
“就这样,你救了色勒奔!”傅恒听得入神,直到此时,才倏然醒悟过来。知道那门板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为什么,傅恒突然觉得一阵兴奋,问道,“他寨子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原来大小金川总共只设了一个土司,大金川的十几个土舍素来统归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辖。土司对土舍的统制,其实并不像中原官制那么严密,数十个土舍散处崇山峻岭之中,各自管着几个寨子、几十里方圆地面,平日极少来往。只有当为猎物发生争执,或为地域划分不清时,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里“讲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闹起纠纷,土司也无可奈何。大金川地处险域深山,辖地大,却没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猎域、抢掠猎物甚至活擒猎民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讲不来“公道”,大小金川间仇恨便愈积愈深。火并、打冤家的事不时发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对,既靠着官兵又和瞻对的班滚来往密切,有鸟铳也有火枪。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亏。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点变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护了二百多名从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军官员,给他们治伤驱毒,还护送他们返回成都,还接受了四川将军十几枝火枪的赏赐。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嘉勒巴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条“毛虫”,连一条巴儿狗也算不上。
“神秘”一旦被看穿,偶像随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里建立土兵,用山里药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换**枝弹药。又打几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敌!这样就夺取了促侵水广大流域。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锋,回避与官军冲突,时而还送金帛给上下瞻对的班滚,联络着合击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营请救兵,无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黄金产地,守卫上下瞻对的千总们收饱了贿赂,腰里揣着大金川贡来的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谁肯替这个小土司卖命?班滚眼见小金川也离心不听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对的藏兵组合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清兵进藏也要“留下买路钱”!
……傅恒至此,对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乱源”已经明白了。不由钦佩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岳钟麒。
“其实关键之处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钱不用花,给他一个总土司或者安抚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顿下来。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对也就迎刃而解,不战而胜。”岳钟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歪倒的蜡烛芯扶正了,搓着指上的烛油,叹息一声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据他的妻子说,是沃日在铜令寨设酒宴作调解时被害死的。嘉勒巴和儿子阿莫强一同赴筵,回来后父子双双染病,百治不救,一个月内就双双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亲眼见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后一个月后出的事。嘉勒巴死,家里治丧——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说丈夫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坚持要请红衣活佛第桑结措——就是那个祭司——来给他父子祈祷。这样,就引狼入室。第桑结措带着二百多名喇嘛来到他们寨中,本来他们是为亡灵超度的,但一来就占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凑巧,嘉勒巴的两个孙子,一个叫色勒奔,一个叫莎罗奔,也一齐病倒,发热,说胡话不省人事。
“第桑结措又是烧香又是请神。还说嘉勒巴祖孙三代作恶,得罪了佛爷,不但一门绝后,全村人都要跟着死,除了处死色勒奔兄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用火枪击毙了结措,却没有解除人们疑虑。我带着我的十个亲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围的几百双眼都死盯着我,他们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却没有人离开场院。
“我走近那两块门板,伏下身子解开绳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试脉息,只觉得时缓时急,跳得很厉害,又试莎罗奔的时,觉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轻。但我实在不懂医,对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周围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于是吩咐:‘问问有没有懂汉语的?谁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场!’
“藏民们在暗中窃窃私议了一阵子,一个头发灰红的老者站出来,双手平展向我一躬,说:‘玛米老爷,我能说汉语。嘉勒巴士舍穷兵好武,给我们大金川带来了无数的征战,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孙也应得这样的报应!如果不烧死色勒奔和莎罗奔,上天还会降祸我们全寨。我们一向遵守官家法统,不知老爷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族务?’
“‘这是你的话,还是你翻译别人的话?’
“‘这是第桑结措带来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凭什么来管大金川事务?你叫什么名字,在寨里是什么身分?’
“人们听了他翻译我的话,又交头接耳一阵议论,又一齐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郑重向我一躬,说:‘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专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祷供献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这样的报应,我比谁都难过。但我说的话确实都是在西塔尔大佛寺求签求得的原话,大佛寺还专门派了祭司老爷来执行佛的意旨。你们打死了他,上天会用雷击死你们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应神通广大刀枪不入!这么多的人,都没有死,怎么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烂肉?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证据,他来诱骗你们杀掉自己的英雄,好让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们!’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这一带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人们对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说:‘我们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军。路过打箭炉,诸葛亮托梦给我们主帅,说大金川有英雄受难,要我们赶快来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诸葛亮?诸葛亮是谁?’
“我正发怔,一个小校大声喊:‘就是孔明!’
“人们轰然一阵议论,竟都一齐跪了下来,膝行向我靠近,口里热切地说着什么,一脸虔诚膜拜的神色。突然,一个壮小伙子‘呀’地大叫一声,举起方头大刀冲过来,对准门板上的小莎罗奔就刺,我猝不及防,连刀也来不及拔,惊叫一声跃起来格斗时,斜刺里又冲出一个女子,用火把直搪那个小伙子,口中尖叫着什么。
“老桑措叹息一声给我翻译,我才知道,这是几个年轻人的又一本孽缘账,那举刀杀莎罗奔的叫贡布,那掩护莎罗奔的女子叫朵云。桑措说,贡布喊的是‘他不爱你!”朵云则喊的是‘我不爱你!’这翻译得简捷明了,大惊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