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哥
云濯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云桓无心辨别她话中真假,只看着先前云濯注视着的那盏铜鹤烛台,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儿的野心,或许比他还要大。
但目前看来,仅限于闺阁后宅。他说不上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云家当然需要一个足够聪明而有野心的四姑娘,但是同时,如果一个人兼具聪明与野心这两个品质,就意味着她不好控制。
他抬起头,看向云濯:"你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请人教你礼仪规矩,又教你诗书骑射,是为了什么?"
"父亲自然有父亲的道理,我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不是吗?"云濯将话抛回去,又问,"父亲觉得,我去章鹿学宫如何?"
"你既然想去,我自然不会拦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在学宫中,并不轻松。"云桓最终还是松了口。一方面是因为理智告诉他,到学宫中听学,确实好处颇多;然而另一方面,却是出自他的私心:他也想看看,若是没有他的护持,云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云濯颔首谢过他,却并未多言。
没有说出口的是,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负重而行,难有成全。她从未放下过,又谈何轻松。
见云桓冷着脸,云濯候了会儿,没等到他说话,于是明白今天的谈话便到此为止,默然一福身,退了出去。
从书房出来,远天仍旧是鸦青的颜色,竹枝沉黝的紫与书房里浅浅透出来的烛火的暖黄含混在一处,多了几分凝重厚实的质感。
雨已经停了,云濯低头走着,想到的却是谢玠清隽的身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分明大权在握,但比起权臣,他却更像一个晴耕雨读,抚琴折花的读书人;这样的人,本该迷恋权势,可竟无端有几分堪破世俗的通透洒脱;她见过他心狠手辣的一面,但偏偏他难得的恻隐之心,居然也给了她。
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锦靴,她停下脚步,抬眼看向锦靴的主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周身气度沉稳,又带着些文人的飘逸。
是她名义上的大哥,云宣穆,精诗文,通骑射,如今任职正五品左春坊左庶子。
二十五岁的五品官,莫说京都,便是放眼大邺也难见。
还有二哥云宣和,虽然性子纨绔,但每每在外有些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她带一份;三哥云宣秩,最像嫡母,端庄严谨,镇日像个老学究一般,到哪儿都捧着一本书。
但是前世,他们都死了。
一桩罪案,牵连满门。
她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云濯正想着前世的事情,面前人却一句话拉回她的思绪:"方从父亲书房出来?"
云濯低低应了一声,又唤他:"大哥从哪里过来?"
前世,甚至到现在,她对整个云家的感观都很复杂。她从不认为云家人是她的亲人,但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她属于云家。
何况云家待她不薄。虽然也有过苦难的光景,可她后来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云家赋予她的。
在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除了报复卢清竹,裴宴之流,除了遍历山河,她还想保住云家。
"去见了母亲。"云宣穆声音低沉,见她面色恹恹,皱了下眉,问,"父亲训你了?"
"没有。"云濯否认道。
云宣穆眉头舒展开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却又不想这样离去。他想再和这个妹妹说一说话。
约莫是四年前,知道自己除了两个弟弟之外还有个养在市井中,烟花地的妹妹,他是觉得很新奇的。虽然那时候他也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母亲一直表现出来的恩爱不疑,相敬如宾,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不堪一击的假象。但那天她进府时,他还是偷偷去瞧了一眼。
真小啊,瘦得跟个猴似的。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上穿着做工与布料都极其劣质的衣裳,但胜在干净整洁。这一切,都符合他对她的预期料想。
但是她不该回来。他想。
高门世家中庶出的姑娘,到最后不过是家族联姻,利益交换的筹码。
后来知道父亲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只随意安置在了府中之后,他觉得这样也很好。可是他没想到,再之后,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居然就成了养在母亲膝下的四姑娘。
他隐隐约约从她身份转变这件事上察觉到了她的宿命所归,虽然于他自己而言,为了家族兴盛,什么都可以牺牲,但如今牺牲的人换成云濯,他在觉得理所应当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不忍。
"你身子,好些了吧?"想了许久,他终于想起她前些日子落水的事,那时他身上公务繁忙,虽然忧心庶妹的安危,但也只是寻了上好的药材让人送回府里,连面都未曾露。
云濯点头:"好些了,谢大哥挂念。"
云宣穆沉吟片刻,忽然道:"听闻暮先生明日便要离京,那府上的西席先生,父亲可有物色好人选?"
提及这事,云濯的声音轻快起来,她说:"不必物色,父亲已经答应,让我可以去章鹿学宫。"
章鹿学宫?
云宣穆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涉及到自己的知晓的一些东西,也总能说两句话:"也好,你去那里,想必能有所收获。我有一位好友的胞弟也在学宫,等过几日我去信与他,如此你去学宫之后,有人照料我也放心些。"
"学宫中有位教术算的张先生,平素极为严苛,届时你上他的课,须得注意些,若是惹他不快,罚你在门外站着听学也不是没可能。"
"还有……"
云濯笑着听他讲着这些事情,时不时点头附和。
红袖过来时,便见两人其乐融融地站在揽月亭里说着话,她走过去,朝云宣穆行了一礼,又对云濯道:"姑娘,姜汤已经命人端到屋里了。"
云宣穆这才停了下来,看向云濯:"可是方才出去时淋了雨?快回去喝了姜汤暖暖身子,晚间烧一炉银丝碳吧,我这边也还有些事,下回再同你说学宫的事情。"
"好。"云濯谢过他,方携了红袖往卧棠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