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怨
谢玠不与她多言,径自踏着雨水离开了。远天雨幕下,鸦青的天色渐与他雪白的衣袍混同成一色,绮丽又缱绻。
云濯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提了裙摆上马车。
马车驶回云府,云桓又派了人到府门守着,见着云濯的马车回来,连忙下到阶前,隔着纹花的绸帘对她道:"姑娘,老爷让您回府后去书房见他。"
云濯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袖道:"这回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去吧。"
红袖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行至书房时,便改道去了厨房,吩咐婆子在炉子上煨一碗姜汤备着。
云濯进书房时,云桓正好看完暮归柳命人送来的信,他看向云濯,问:"你老师明日要启程离京了,过几日我会再给你另请一位先生,关于这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云濯默然片刻,道:"我想去章鹿学宫。"
前世卢清竹便在章鹿学宫读书,学宫内设数位先生,为贵族子弟讲授课业。她因为有老师教导,就没有去学宫。后来闲暇时说起这事,卢清竹总是十分艳羡。
那时候她还想要去求老师,让卢清竹也一道随她去霜见馆听学。只是后来被卢清竹拒绝了,这才作罢。当初她实在天真,还以为卢清竹是不想她为难,现在想起来,后来她名声大噪,京中公子贵女俱追捧她为才女,可不就是她在章鹿学宫里苦心经营的结果?
若她真说动了老师让卢清竹也能一块到霜见馆,才是让她为难了吧?
但这一次,若有她在,卢清竹想要才女的名声,可是没这么容易了。
"学宫内诸位先生授课,贵族子弟云集,恐怕不会对你上心。"云桓皱了下眉,虽然暮归柳来信说云濯天资聪颖,可他仍然不放心她去学宫,要知道,今年开春,谢家那位小少爷也会入学。
有那人在,云濯如何能拔得头筹?而对他来说,倘若云濯不能在那一众世家子里成为最夺目的明珠,那么去学宫这事,也就没有了意义。
云濯甚至不用探究他眼底的神色,就能明白他为何这样推脱。
有时候她虽然会想云桓究竟是如何看待她,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争强好胜,自负又高傲。
她嫣然笑道:"我若在学宫,先生眼中如何能看到旁人?"
云桓看着她,本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虚张声势的心虚,却发现她坦荡荡迎上自己的目光,神情沉稳。
但他更愿意相信这种沉稳只是由于她的不知事,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还不知道她在学宫中会遇到怎样的对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章鹿学宫中,聚集的是大邺的未来。
如今斗鸡走马的少年郎里,或许就有将来文采传世的文臣,亦或者勇冠三军的武将;而那些簪花描眉的贵女中,未必不会有他日母仪天下的皇后,亦或者令出法随的宗族主母。
虽然他对云濯的期望也十分高,但至少现在,他不放心让云濯去面对这样的人物。
"就这么说定了,我会为你另请名师,章鹿学宫的事,休得再提。"他不耐烦与云濯做口舌之争,挥一挥衣袖,将事情定下。
若是换在前世,他这样说,云濯纵使心里再不甘愿,也不会再多言了。
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敢忤逆他。
但是仅仅是一瞬间,她便下定决心,复又言道:"父亲以为,在听闻之前教导我的老师是琅琊暮先生之后,还有哪位敢来应我云府这西席之位?"
她看着书案上的铜制仙鹤烛台,两截蜡烛烧着,滚.烫的烛油便落在底下仙鹤擎着的莲花台里。似乎是觉得有这意思,她原本只是看一眼,现在却久久挪不开目光。
云桓坐在书案前,抬眼,便看见她眼里跃动着的火光,他沉思片刻,问:"你应当知道,我如今费尽心力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做个庸人的。不管在哪里,我都希望我的女儿,会是最耀眼的存在。"
"我明白。"云濯收回目光,颔首答道。
"可在章鹿学宫,你或许并不能成为那样的存在。"云桓又道。
云濯垂眼,低声问:"可若是不能做到,便不去做了吗?父亲,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倘若去试一试,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按捺不动,便永远只能停滞不前,这还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的?"
"当年从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被您领出来时,您看着我的眼睛,说,想要永远摆脱这里,做云家最尊贵的姑娘,就要去学很多东西,或许会很辛苦,但若是能学会,摆在我面前的就是锦绣前程;学不会,我仍然要被打回原形,继续过这样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即使说着这样的往事,云濯语调仍然平静,仿佛是在说着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故事,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不对,我曾经是想过的,我想在认祖归宗后,我会不会也想幼时看到的那些娇小姐一样,锦衣华服,仆婢成群。"
"但您知道,当初您与我说那番话时,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怎样都好,先让我吃顿饱饭,别说是学东西了,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她抬起头来,望着云桓露出一个笑来:"我自幼长在市井,生母只是一介歌姬。可想而知,那时候您要*学的礼仪规矩,于我而言简直难比登天。好多次我都想,我真的学不会,就算是过回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也认了。"
"但我终究不甘心。后来您也看到了,我果然成为了京都最知礼仪,懂规矩的女子。太后寿宴上,曾经亲口夸赞过我,皇后也对云府的家教赞赏有加。"
云濯有些释然地道:"您不让我去章鹿学宫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云桓听了她的话,忽然问道:"你在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