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荒谬
红袖原先在屋子里,见她睡了,便搬了根小凳坐在门外,守着她。这会儿听见她的喊声,连忙推开门进去,问道:"姑娘,怎么了?"
"为我更衣,我出去一趟。"云濯道。
"天正下着雨呢,姑娘有什么事不若明儿再去?"红袖劝她,"您这身子骨,真经不起折腾了,您不爱惜自个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里,也心疼您呢。"
"不行,我得今天过去,等不了明天。"云濯态度坚决。要是今天不去问个清楚,她晚上就睡不安稳了。
红袖见状,叹了口气,往箱笼处走去。
到霜见馆时,雨已经小了些,云濯吩咐红袖就在车上等她,自己则撑着伞下了马车,往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老师,你在哪儿啊!"
暮归柳摇了摇头,从屋子里踱着步子走到檐下,招了招手:"别喊了,声音怎么这么大?"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见着云濯一手提着裙子小跑起来,他又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叫她慢着些,生怕她摔了。
来到檐下,云濯将伞放在地上。暮归柳道:"什么事值得你又过来一趟?"
云濯踮起脚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那是她平素听暮归柳讲学的屋子,也是暮归柳待客的屋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她才收回目光,问道:"谢公子走了?走多久了?"
暮归柳横她一眼:"怎么就学不会分寸这两个字?一天天没大没小的,谢公子也是你能叫的?人家位列百官之首,你该称他一声大人。"
说完,他点了点头:"刚走没多久,怎么了?"
云濯将兜帽取下来,福了福身:"老师说的是。只是老师怎么会和谢公子认识?"
暮归柳气得胡须一抖,方才说过的话她又忘了,只是都指着她鼻子了,训斥的话还是说不出来,于是只得作罢,回答道:"有些交情罢了。本来还想修书与你,也好,你既然来了,我便当面与你说罢。"
"说什么?"云濯望着他,"有什么事您还得修书同我说?明天我不是还得来吗?"
"明天你便不必来了。"暮归柳看着庭院里雨落到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笑着摸了摸云濯的头,"老师该走了。"
"走?您要去哪儿?"云濯有些迷茫,但好歹还能抓住重点,"您不要*了吗?"
前世他们以师生的身份相处了四年,直至她身穿嫁衣,踏上花轿,最后看向的人也唯有他。虽然她从来没说过,但在心里,她一直是将他当父亲看待的。
他教她学识,也教她做人的道理,到后来她处境艰难,也是他为她四处奔走。
她以为这一世,他也会留在京都教导她,等她长大。
暮归柳含笑摇了摇头:"我到底是你的老师,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办,不能留在京都了。"
他不愿意回琅琊的原因便是他不爱管事,只是他既姓暮,就注定不能像个普通人一般平淡度日。这些年来他将暮家交到程儿肩上,做个撒手掌柜逍遥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为暮家做些什么了。
"我已经与谢玠说好,待我走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他兴许不是个好人,但说出口的话从不会反悔,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可以信他。"
云濯低低"嗯"了一声,又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暮归柳笑了下,避开这个话题,只道:"我有个养子,性子好,长得也好,待下回他来了京都,亦或者你有机会去琅琊,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云濯不说话,他又道:"好了,快回去吧,明日不用来送我。我年纪大了,可受不得送别这种事。"
"回去吧。"暮归柳看着她,又道。
暮霭沉沉,他的面容也在这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云濯忽然又想起来前世他送她出嫁的情形,她认真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师也已经老了。
他两鬓生了些白发,脸颊上长出了褐色的斑点,胡须像乱草一样蓬着,青衫穿在身上也变得宽大了。
云濯鼻子发酸,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您不肯说要去哪里,去多长时间,学生便不问了,万望您多加保重,天冷喝汤,热时也莫贪凉。"
暮归柳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裙子上的灰尘,又把伞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回吧。"
云濯伸手去拿伞,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直到行至院门处,回过头,暮归柳仍立身檐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的是,此去奂陵,恐与京都故人便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终究他还得回琅琊啊。回了琅琊,离京都就远了。
出了院门,云濯正想回马车上,却不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云四姑娘。"
她转过身,看见谢玠。
"想必云四姑娘已经知晓尊师不日就要离京的事,此后在京都,云四姑娘若遇着事,可以来寻我。"谢玠撑着伞站在院墙下,有雨水从墙上的青瓦滴落下来,落在他的伞上,顺着伞缘继续滴落下去。
云濯看着那滴雨珠,想起的却是梦里漫山的春草,她平静地道了声谢,又问:"什么事都可以来寻你?"
谢玠想了想,道:"可以。"
他应承了她的老师要照顾她,便该事无巨细。
云濯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她以前听裴宴说起谢玠,说他忘恩负义,对昔日舍命相救过他的下属也能施以酷刑,连妻儿都不放过;对从前一心提拔他的上司也落井下石,丝毫不念旧情。
她便总以为他这人手段狠辣,心肠凉薄。可他却能待她如此。
可当年她视为明月般温柔澄澈的裴宴,后来却成了落在她心上的那把刀。
"如此,便多谢公子了。"云濯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