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桓
“她落水那会儿你可看见了?”云濯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糕点吃完,方道,“若是寻常人被推下水,第一时间定是慌乱不堪的,可她居然一霎时便整理好了心情,继续装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问我为何推她,这般心计,实在可怕。”
她这样说,顾绮如也想起来了,她感到一阵后怕,又想着今天的事,问云濯:“那你今天这样做,岂不是就与她撕破脸皮了?”
“我与她交好时,她对我下手亦未曾留情;而今撕破脸皮,她反而会有所顾忌。阿绮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须得注意着她,她心慕顾哥哥,我怕她会算计到顾哥哥身上。”
顾绮如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又听见云濯问:“我方才看见顾哥哥在廊下,他身旁还有个年轻的男子,阿绮可知道他是谁么?”
她一说,顾绮如便想起来了,道:“是当朝首辅大人,谢玠。与哥哥有师生之谊。不过他这人怪得很,不喜欢旁人到他府上,所以今日过来,想必是为了指点哥哥的文章。毕竟哥哥明年就要下场。”
她说着,忽然福至心灵,指着云濯的鼻子问道:“之前在青荷池,你就是见着他,才忽然装哭的?”
云濯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是,前些日子我在府上也见着他了,怕他认出我来,这才借着阿绮你挡一下。”
将卢清竹的事掰扯清楚后,云濯又惴惴不安地问顾绮如:“今日之事,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顾绮如性子良善,而云濯今日表现出来的狠厉与算计也与往日大相径庭。
她怕顾绮如因此疏远她,又怕她畏惧她。
无论如何,她是不想失去顾绮如这个朋友的。
如果说前世困囿与端王府后宅,还有什么人事是能令她怀想起来心生暖意的,也只有顾绮如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顾绮如的神情,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逡巡着,不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比起畏惧与疏远,她更怕她从此不愿坦诚待她。
想到这里,她又急忙道:“我虽然算计卢清竹,但全因她算计我在先。若你觉得我行事太过狠毒……”
她本来想说她可以改,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又忽然意识到,她不会改的。
她就是这样霸道的人,谁欺负了她,她便要十倍百倍欺负回去。
顾绮如挑眉笑着问:“怎么?我若是觉得你行事太过狠厉,你就要改不成?”
云濯艰难地摇了摇头。
顾绮如不说话。
云濯站起来,抹着泪就要走。
顾绮如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啊!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别哭了,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我们小阿濯最好看了,可不能哭,你一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云濯这才倔强地望着她:“是你吓我!”
“对对对,都是我不好,我吓着小阿濯了。”她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云濯脸上的泪痕,末了,认真道,“我很开心。真的。阿濯,我从前总担心你性子太软,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可怎么办,现在见着你这样聪明,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不用去想我会怎么看你,不,不只是我,任何人的想法你都不要在意,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你开心,喜欢你的人也会开心。这就够了。”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眼见着天色将晚,顾绮如才将她送到了府门前。
待云濯回府时,夕阳已经落了下去。京都的冬天便是这样,夜晚总会来得早些。
天是幽深的蓝,伶仃的星子散在天边,一弯弦月孤悬。云府门口点亮了红绉纱糊着的灯笼,仔细看能看到小小的蠓虫绕着灯笼飞舞。
云濯刚下马车,就有下人来请她,说是老爷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失神片刻后,云濯方带着红袖往书房的方向去。
算起来,今天应该是她重生一来第一次见云桓。
九岁那年,她独自拿着莲青给她的信物到云府时,说不期待是假的。小时候,她坐在街边望着货郎叫卖的糖葫芦眼馋时,时常看见气派的马车从街上驶过。
有人告诉她,那里面坐的是贵人。
她一直以为,贵人就是大官,是王公贵族。可是风将帘幔吹起,露出马车里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她才知道,原来小孩子也可以坐那样的马车。
可后来在云府两年,她吃的是残羹冷炙,枕的是硬木床板。这样的日子,渐渐地,就将她曾经的期待磨平了。她不敢再将云府当成自己的家,也不再奢求宝马香车,她认命了。
然后云桓偶然见了她一眼,从此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曾经所渴求的一切,悉数被人送到面前。
对云桓,她始终怀抱着复杂的心绪,直到今天,她也还是无法将他单纯地视作一个父亲看待。
她叹了口气,眼见书房就在眼前,转身对红袖道:“天冷,你先回去吧。”
说完,不管红袖作何反应,她便推门踏了进去。
书房里的壁上挂着前朝文人的山水画,一旁的博古架上摆着的也都是些古玩珍宝,书案上文房四宝俱是上品,身后几座书架上陈列的书大致是经史子集之类,种种摆设足以看出书房主人严谨古板的性子。
云桓身着月白长袍,负手站在窗前,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云濯也就没有做声,低眉垂眼地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云桓方道:“跪下。”
他声音微沉,掺杂着淡淡的威势。虽然时隔许久,在云濯听来,仍然熟悉。他是一贯用这样的语调与府上人说话的,在她上头三位兄长,都对这位家主又敬又怕。
她听话地跪下。
前世里她也经常被罚跪,虽然她有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但是云桓总能寻着她的错处敲打她。被敲打之后,她就长了记性,曾经犯过一次的错再也不会有第二回。
然而她忘了,这时候的她还不是前世那个对罚跪一事颇有心得的云濯。
云桓转过身来,看着她不作辩解的模样,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