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3 道童清吾
正月一日,下了场绵绵春雨,北燕皇帝燕镇川颁诏,改年号泰安为中兴,又于宫中设大坛,率文武百官敬天法祖,以祈国泰民安。
翌日,博山侯苏长卿自请削爵。
燕镇川不允,亲赴猗枝巷苏府好言相劝,说博山侯劳苦功高,一日安在,便是九州之福,更不可听信废五姓之荒谬传言,又罚左相王佑知俸禄半年,以儆效尤。
北燕五姓为贵,除了皇城可纵马之类,还有非谋逆不得死罪之权,只此一项,便引羡嫉无数。
据说当日,陛下言辞恳切说到,朕信不过谁也断不会信不过满门忠烈之博山侯府,人言苏府一门,人丁加起来也不够一手一数,这话虽说得难听,却让人心生愧疚,苏家,也实在再亏欠不得。
博山侯老泪纵横,更是长跪不起,遂君臣相慰,又商讨了些琐碎杂事,再不提削爵废姓。
正月十五,上元日。
北燕廷议,除了商定轮调八州守将并驻兵五万于青阳关之外,陛下特旨侯府长孙苏弘毅入职宫中羽林郎,次孙苏锦年幼体弱,暂为永世王府洗马,享俸五品。皇恩浩荡,苏府荫功,博山侯惶恐之余,捐金玉五车入永世王府,以备长公主筹军之用。
也是正月十五,九贤王燕镇河率轻骑五万兵出云州,不入燕地,铤而走险绕行百里进击漠南,战事本千变,胜败一时难料。
……
越州,无望山。
清晨,蒙昧的青天被条条光柱洞穿,清风袭来,脚下云海翻腾,满地的春花早开,香气氤氲,风光旖旎,令人心旷神怡。
清吾觉得,师傅说得对,无望山别的不行,但死了要埋,真不用费神多挑,处处都是风水宝地。
小道士清吾虚岁十年,生得白净可掬,正因为如此,平日没少被师兄师姐们捏屁股掐脸,屁股的事先不说,害得自己光脸上便常年有两坨红晕,他们说,那是道心不纯、气血不足,还要一日三掐才能除根儿。
起床之后,清吾先在泉水里洗了些瓜果,而后提着篮子缓缓走向后山。
师傅教导,开山种地是修行,睡觉打盹是修行,喝酒吃肉同样也是修行,道法自然,所以,要不是小师叔要挟,自己还能多睡一会儿。
新来的小师叔喜欢说书,那道士下山的故事也才讲到一半,害得人夜里做梦都胡思乱想。昨日小师叔说到,“那光头和尚悲从中来,苍啷啷拔出宝剑,嘘咧咧大喝一声道,好你个牛鼻子!竟敢跟老衲抢师太……二人你来我往,打得天崩地裂,三十年也未见分晓……正所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清吾听了咯吱吱笑个不停,问野花和师太有什么关系,打得这般热闹,也不知那师太不当吃不当穿,抢来何用?
小师叔负手而立,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捏着自己脸蛋儿说,用处,可大了去了呀!
小师叔别的都好,唯独喜欢坐在后山伸出山崖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打坐。清吾记得以前三师叔在的时候,也时常坐在同样的位置远眺,两年前三师叔下了山就再没回来。
师姑说那兔崽子熬不住,跑了。
师傅说,跑了就跑了吧,大道三千,各是各的道,况且山上的人这么多,几十年后还有清吾不是。
可明明长生殿加上跑了的三师叔和新来的小师叔才将将九人。
而今清吾总算明白过来,三师叔下山不归,很可能是要去跟秃和尚抢师太,那架一打,可就得三十年……
清吾还很想说长生殿里吐纳的心法都是骗人的,师傅吐了几十年,也没见三花聚顶,还不如自己每日放牛睡觉自在。
道家所谓的三花又称精气神三宝,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书上说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可聚之于顶,可万劫不侵。不过除了小师叔,好像没人信。
到了后山,清吾招了招手,脆声喊道:“小师叔快来将就着吃些。”
石头上坐的那人自然是苏府小少爷苏锦,他回头问道:“我那便宜师兄今日可会断气?”
清吾笑着答:“还得等等,昨日才见师傅新纳了只鞋,还偷偷藏了壶好酒在床板底下,估计,怎的也能再多撑几天。”
无望山山脚下立了很大一块石碑,两人都抱不住,“长生殿”三个字也写得无比雄浑,可开路爬上了山顶苏锦才知道,这长生殿连个像样的道观都没有,就几排透风漏雨的竹舍围成个小院,唯一修得壮观些的便数南坡那片坟地,从祖师爷往下,数不清埋了多少代人。
阿奴看了忍不住问,少爷,咱这算不算落草为寇?
当日,那老道士见了人来便拿出一张泛黄画像,仔细比对过后,说师弟你注定大器晚成,又跟长生有缘。老道士说得有鼻子有眼,指着说那画像说师弟你看,你跟祖师爷何其挂相,这毫毛,这鼻孔,对对对,还有这怒容,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道也不占人便宜,咱平辈论交,便代师收徒如何?
老道士扯蛋,那明明是张送子观音的画像。
后来苏少爷再三询问,那老道说柳白眉没听过,看病的事也不急,自己算了算,寿元将尽,与其白白散功不如帮着师弟筑基一把,也好了了一桩旧缘。
他说那旧缘是他当年唯一一次下山,本以为风雪交加自己会冻死在东都街头,谁知天空一声霹雳,可了不得,电闪雷鸣之后碗里便凭空多出两个白面馒头,那活人命的女菩萨怀里抱着个大胖小子,又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是个纯阳灵童转世……
老道士的胡话哪里能信,比如他年前便说自己只吊着一口气,可昨日见了还生龙活虎扛着锄头出门,他怕别人没那手艺,打算自己动手把坟再挖宽敞点,边儿上种些山花略加修饰。
小师叔咬了一口生瓜,嫌嘴里寡淡,呸了两下望来,清吾赶紧说道:“小师叔暂且忍忍,围栏里打鸣的公鸡都偷完了,母鸡还得留着下蛋,等蛋又生了鸡就再不愁吃。”
苏锦摸了摸鼻子,清吾又道:“牛可不能杀啊,长生殿就这一头老牛,还得留着耕地。”而后,他见小师叔笑得略显邪魅狂狷,捂着屁股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