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5 鱼市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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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山侯年事已高,闲来无事,便在自家后院里盖了间茅草屋,垦出两方地自耕自种,常年也不许人叨扰,取名囿己园。

苏管家提着麻绳栓的两尾大河鲤鱼推开栅栏时,博山侯苏长卿正兴致勃勃蹲在地上摆弄犁耙,他扭头看了自己一眼,愠怒骂道:“是大河发了水还是鱼都成了精?”

苏管家干笑两声,水缸里装不下,连檐下都挂得满满当当,自己尴尬转了半天愣是没寻到地方放,索性扔在了桌脚。

他用袖口扫了扫桌子把茶沏上,笑道:“小少爷也是有心不是,老爷您有所不知,小少爷他听说太公喜欢清蒸河鲜,日日都得到鱼市坊挑几尾肥的送来,你瞅,活蹦乱跳,新鲜得很,老爷!不如……”

博山侯面无表情喝着茶,不点头也不吱声。

苏管家暗叹一声,造孽了不是!二公子当年那句“死不入苏家门”,把话给说得死死的,老爷本来面浅,闹得小少爷来了东都半月有余,爷孙两也不得见,何苦来哉!

博山侯自幼追随太祖打天下,可谓浮沉一生,但早年夫人过世之后便未再续弦,本来膝下也有两子一女,无奈长子苏伯安南征殉国,次子苏仲瑾又愤然离家,而后同样北拒蛮夷战死。苏家香火自此凋落,每每想起,便让人唏嘘。

都说苏家耕读传家,个个温润博学,但凡有一子尚在,博山侯府便为当世国柱。尤其是二公子苏仲瑾,苏夫人当年去得早,便交由苏管家看着长大。苏四至今还记得二公子年幼时,围着自己打转,稚声声喊着“四叔”,又后来长成如玉、鲜衣怒马……

“老爷!”

苏四再唤,眼里竟像进了风沙一般,滋得人一时睁不开,他声音哽咽,“你是没瞧见,小少爷跟二公子挂相得很,老奴,都时常看花了眼!”

博山侯闭着眼睛抽了口气,道:“娘的!那孽畜真当顿顿吃鱼过瘾?”

“呃……”

东都出过很多荒唐事,大街上斗鸡遛狗不算,青楼里争风吃醋也不算,要往大了想,比如前几日公主逃婚勉强算一件,再往前,兵部尚书的儿子跳楼也还凑合。有燕以来,若非要将这些个拉杂事排个座次高低,当年二公子把当朝左相当猪骑,还绕了皇城一圈,绝对能位列三甲。

与之相比,小少爷喜欢买鱼,顶多算个癖好吧。

小少爷脑袋患过疾,前几日自己便看出苗头,今日再想,倒说不上行事乖张是因旧疾复发还是日渐好转。苏管家偷偷望了眼老爷,暗忖这也不能光怨别人,毕竟苏家种就生成这样,老爷自己当年年少轻狂,荒唐两字都不足以概述。他沉吟道:“药方子没错,甚至可说极好,就不知道久了要不要加量,要不,换个郎中瞧瞧?”

博山侯捏着喉咙嗯了一声,伸脚狠狠踢了两下地上咂巴嘴的鱼脑袋,改口它事,问:“燕镇河遇刺,可有进展?”

苏管家赶紧坐直了身板儿,“御医看过,说那死胖子身中八剑,旁的无妨,其中一剑的确伤了肺腑,能不能活还两可。老爷,那胖子心狠,当年亲手坑杀的人就不下万,而今真要死,我还真不敢信。”

九王燕镇河乃是北燕皇帝燕镇川一母同胞之幼弟,朝野私议为贤。

南征北战,九贤王战功卓著,陛下继任大统初年,他曾领摇光军五万人镇守上洛,让西秦虎伺三月不得寸土。而后,燕镇河功成身退,整日寄情山水,饮酒作乐,光是小妾就纳了几十个,算为数不多的几个得了善终的闲散王爷之一。

坊间有传,陛下欲再启九贤王亲赴北地云州,尚不知真假便遭此变故,皇城里自然龙颜大怒,这不,连着中庸本分的东都令也被殃及贬了官。

博山侯道:“死不了!那胖子看着人畜无害,等着,估摸好戏这才刚开始。有一点你不知道,燕胖子对自己可比对别人还狠。”

苏管家不懂,正要问,老爷起身又去忙活,临出门问道:“那孽畜可在别院?”

“不在,来时出了门,应该去了鱼市。”

苏管家抱着一堆鱼干瘪脸走后,博山侯又开始翻地,一犁耙下去,才吃进土两寸。他撑着杆子歇气儿,自言自语道:“水浑了,什么鱼都敢冒头,小少爷那里,再盯得紧点儿总没错。还有,谁他娘敢再说我爱吃河鲜,老夫剐了谁!”

……

今日天回暖,贵客来得早,鱼市坊家家户户售罄歇业自然也早。

渔家女汲水简单冲洗了一番手脚,又与人约好明日再来,而后便斜跨着竹篓,盈盈笑着穿过沿路浮桥,走向棚户木屋的尽头。身后,一只黄狗摇着尾巴,停下玩耍一段,又奔跑着追赶一段。

“婶婶好!”

“阿丑回来了!”

渔家女阿丑笑着送出些没人买的仔鱼,打开简易的房门放下鱼篓,又沿着长梯步步爬上屋顶,渔网撑开晾晒在竹篙上,点点水渍,在太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这里是鱼市坊最高的地方,能看很远。她吊脚坐着伸了伸纤细的腰,眸子里印着整条河水粼粼的波光,又在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鱼骨刀。

“那公子今日可还有来?”

角落里有人,压着嗓子的声音格外刺耳,阿丑的动作为之一滞,没有回头,平静答道:“来了,买了鱼,便又走了。”

那声音沉默一阵,而后冷笑,“富家公子每日前来,就为了几条不值钱的鱼?阿丑,说了你自己可信?”

“信不信由你,说不定我捕的鱼,就是比别家的好吃!”

那人讥讽道:“你觉得鱼市坊脏,洗不干净,可我告诉你,东都城里比这儿脏的多了去了,那些有钱人吃人不吐骨头。也别忘了,要不是我,你也不过是人家豢养的瘦马而已。”

“行了!”阿丑不耐烦道:“最后一次!”

那人走后,不过片刻工夫,河面便已敛去颜色,风也大了些。阿丑的手握紧那柄鱼骨刀,一滴红色的血滴下,落在下面潮湿的地沟里转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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