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而此时的徐皎,已经忘记上一次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跟胡亦成达成协议,她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胡亦成把她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到晚连轴转,三天内辗转五个城市,各种直播活动接连不断。一夜爆火确实给她带了巨大的商业价值,也缓解了她的经济压力,可与之而来的却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有时候在车上醒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又将去往哪里。满世界浮光掠影,她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到了拍摄地,胡亦成风风火火地拽她进入化妆间,把衣服递给她。
“换好出来就拍,半个小时候后还有下一场。”徐皎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门已经合上了。
不远处的大厦上,时针走过四分之三的圆盘,逐渐指向“九”,锤音响亮,伴着夜归人。她展开包装,发现里面是一套比基尼。薄得几乎没几片衣料的黑色胸衣,连内垫都没有。
徐皎轻笑了一声。
十二月的天,室内恒温游泳池,可能需要跳水十几次才能找到一次甲方需要的“出水芙蓉”的感觉,而这则必须身穿比基尼拍摄的广告,真正的焦点却是为了在下水后给手做一次护理的护手霜。之所以有此创意,大概是为了完成某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暗示吧?
收工回到家已近凌晨,地面全都湿了,月光照在上面亮堂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雨。还有半个月房子就到期了,如果续租,得先交一年的房租,虽然距离毕业还有半年不到,到时候还是得租房,可哪怕只算半年,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
电梯故障,楼道里的灯也时好时坏,碰上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徐皎抬头望了望黑黢黢楼梯间,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往上爬。手机电筒在脚下投下一束光源,她心里默数着“一、二、三……”给自己加油打气。哪怕夜深人静,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浑身充满了力量。
一口气爬上八楼,她单手撑膝,气喘吁吁地从包里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而听见安晓说话的声音。
“妈,就十万而已,你至于吗?皎皎不是那种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骗我。小明星怎么了?你以为小明星赚很多钱吗?要接活动、广告,代言,打点中间关系,层层剥削到她手里已经不剩多少了,而且好多款项还有回款周期,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她每天早出晚归都快累死了,瘦得跟竹竿一样,风一吹就倒,你还这么说她,太过分了!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反正皎皎不是那种人,她根本没有向我借过钱!你不给就算了,别再说我朋友的坏话,房租我也自己去赚,不用你给!”
“啪嗒”一声,电话拍在桌上。
徐皎缓缓起身,把钥匙放回包里。想了想,她再次推开楼道的门,朝楼下走去。
起先她步子慢,还带着一丝犹疑不定,后面听见若有似无的窸窣声,不知道是心理作祟还是自己吓自己,她突然害怕起来,越想越怕,走到楼道中段,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就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小腿开始打颤。
徐皎闭了闭眼,咬紧牙关,飞快冲到一楼。
木鱼仔在车里等得都快睡着了,一个迷瞪重新睁开眼,半是惺忪的时候,突然看到对面马路牙子上站着个女孩,正提着一瓶1.5L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往下灌。
车窗起了雾,后视镜上都是露水,瞧着地面未蒸发的雨水就知道外头有多冷,可瞧她牛饮的模样,好像一点也不冷。
木鱼仔搓了搓手,拉上帽檐一溜烟地跑过去。
“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这都几点了你才回来?”
旁边冷不丁冒出来个人,看情形还是跟自己说话,徐皎差点没摔下路牙子,不过还是把自己呛到了,猛的咳嗽起来。
“你别怕,是我。”木鱼仔上前给她拍了拍背,声音放缓了不少,可还是藏不住满腹的幽怨,“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怎么这样?”
“看看,零点二十八分,外头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一个女大学生不知道有多危险吗?还敢在外头瞎逛,不要命了?”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徐皎被他接连几嗓子吼得笑起来。
“我刚回来过了,你没看见。”
“啊?”
木鱼仔抓抓脑袋,才想起来她换车了,而且刚才自己确实睡过去了。他轻咳一声:“那不重要,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最近有点忙。”
“呵,借口。”
“真的,你不也看见了吗?都零点了。”徐皎左右看看,“诺,街上除了你这只鬼,一个鬼影都没了。”
“你还敢笑我?刚才也不知道是谁说之前就回来了。算了,看在你辛苦的份上,这次我就先心不甘情不愿地原谅你了,之后一定得接我的电话,知道吗?”
徐皎点点头,一副听话的样子。他瞧着就觉得敷衍,仔细看看,才发现她瘦了很多。
“你没好好吃饭吗?姓胡的怎么搞的,是不是为了保持身材不让你吃饭?你看你,本来就没几俩肉,现在就剩皮包骨了,脸色跟菜色一样白得像鬼,丑死了,你这样怎么上镜嘛!”
徐皎说:“上镜都要胖三斤,现在这样刚刚好。”
“刚好个屁,你差的何止三斤?”
他一着急都快老严上身了,不由分说就要拉她去吃夜宵,徐皎忙拦住他。“我得回去了,收拾收拾已经一点,明天早上四点就得出发了。”
“你就睡三小时?”
“嗯,车上还可以补一补。”
木鱼仔忍不住爆粗口了:“四点就出发,你出国啊?什么不得了的大业务,不让你吃饭还不让你睡觉?我真要气死了,你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这样好不好?”
哪样啊?徐皎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木鱼仔一肚子的火瞬间灭了。
他跟在章意身边学习多年,比一般孩子有分寸,“糟蹋自己”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话他说不出来,说出来才是对她的伤害。
徐皎也不逼他,转而问道:“你怎么来找我?”
木鱼仔拧了下手,低头踢马路牙子,好似在整理说辞。这个说辞他已经反复演练过好多次了,否决了无数开场白,最后还是觉得实话实说是最好的方式,可真正开口时还是不免结巴:“我有个客人是收藏家,最近在找陈列品手模特。他出手很阔绰,所以我想、我想……”
“你想介绍给我?”
“嗯。”
见她没有说话,木鱼仔忙解释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徐皎说,“他什么时候需要?”
“看你方便。”
“好,那我安排好时间告诉你。”
“你这就答应了?也不问问酬劳之类的吗?”
他还担心她会因为自尊心太强而拒绝他的帮助,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答应得过于爽快,反倒让他担心起来。他仔细观察徐皎的神情,她在某一个瞬间好像露出了微笑,虽然只是转瞬即逝。
“你介绍的我放心。木鱼仔,谢谢你。”
木鱼仔摆摆手:“你不用谢我。”
两人沿着街边走了一会儿,眼看时间不早了,木鱼仔说:“别跟我耗着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徐皎点点头,想起他手上帮忙拎着的半瓶矿泉水。
木鱼仔说:“别喝了,夜里喝太多水容易睡不好,你要不想浪费,就给我喝吧。”说完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剩下的半瓶水。
因为喝得太急还打了个嗝,徐皎忍俊不禁:“我是不想浪费,但也没有必要现在就喝掉嘛,看你今天晚上怎么办。”
木鱼仔嘟哝:“没事,反正最近就没睡好过。”
“啊?”
“没什么,你快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好,小区安保很好,你放心。”她挥挥手,转头朝门卫室走去。夜里风大,凉气重,她感觉手脚都是冰冷的,拢紧衣襟把自己藏起来。
木鱼仔看她消失在绿化带的尽头,胸口积压的一块大石算卸了一半。他转身回到车上,正要发动,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车窗上压着一团黑影。
他忙把窗户摇下来。
徐皎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喘,裹挟着黑夜挥之不去的凉意:“他还好吗?”
木鱼仔静了一秒,眼眶酸了。
“师父挺好的。”
“好,那就好。”徐皎轻笑起来,“快回去吧,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话音刚落,她就穿过马路跑向小区,根本不给他一点开口的机会,生怕他多说一句似的,跑得飞快。
木鱼仔怀着说不出的心情回到守意,整条老街都已在沉睡之中。他蹑手蹑脚地从胡同小门进了院子,匆忙打了盆热水,用毛巾捂了捂脸。
帘子下隐隐约约泄出一丝光来,他立在天井下,心思转圜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下毛巾,揭开了帘子。金丝楠木桌边伏着一道背影,正对着台灯修理被徐大头一碗牛肉汤泡坏的机芯。
满室寂静,只有钟表滴答滴答的声响,无时无刻不在与时间进行博弈。
“师父,还能修好吗?”
下午的时候老严已经检查过,本就是块伤痕累累的旧表,加上新伤,就算第一时间抢救,多半也是无用功。当时章意没说话,他还以为他已经放弃这块表了。
章意目光未移,专注于指腹间小如蚂蚁的零件,说道:“再试试吧。”
每块表都是一个生命,钟表修复师和医生一样,这是他们的使命,只要还有希望,就不能轻言放弃。这样一种执着的近乎于苛刻的精神,哪怕他从不言及,木鱼仔也能感受到。
“现在已经很晚了。”
“你先去睡吧,我再修一会儿。”
说是修一会儿,看样子又是到天亮。木鱼仔叹了口气,拖过来一张凳子,陪在章意身旁:“我不困,师父我陪你吧。”
章意看他一眼。
木鱼仔又说:“师父,你是在等我回来吧?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主动问一句又不会少块肉,为什么不问我啊?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