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章意忽然有一种浓醉的晕眩感,不知是她撒娇的姿态过于让人抓心挠肝,还是他太享受这一刻两人相偎的温暖。他想到那一年的网球联赛,雨后的街道泛着丝丝凉意,那个女孩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可每至酒鬼聚集的地方就会停下脚步,有意无意等着后面他这个酒鬼。
同样都是酒鬼,难道就因为他是同胞就更加相信他吗?还是因为白天的时候,他们曾在葫芦钟的窗格里见过彼此?
她又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章意垂下头,将纷乱的思绪摇晃出去。他不想骗她,却也不好意思说实话,可对上她期待的眼神,又忍不住克服那一点点羞赧:“我当时还有点笨,没看清自己的心意。”
就知道根本不是因为杨路的事情。
徐皎抿了抿嘴:“好吧,你确实是颗榆木脑袋。”顿了顿,“不过我喜欢。”
章意反过来拉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缠,目光对上。他低下头,忍不住问:“你喜欢我什么?”
“哪里都喜欢。”
“这个答案好宽泛。”
“你不满意?”
“也不是。”
“哪里都喜欢还不行,非要我做个比较嘛,是喜欢你内在多一点,还是外在多一点?那好吧,你非要我说的话,我就勉强排一下序吧,最喜欢的肯定是你的脸了,老实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对你有意思了,皮肤也好,摸起来好软。其次嘛,就是你的身高,每次你低头看我的时候都特别帅。还有就是……”
她一边说,手指一边在他的后背画圈圈。
章意猜到她要说什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在察觉到此刻是光天化日下后,他立刻捉住她的手:“不要乱动。”
“没乱动。”
“你……”
“哎呀,你怎么脸红了?我刚才没说什么吧?你这样显得我好不正经。”
章意简直羞愧难当,年近三十的大男人被她弄得跟毛头小子似的,动不动就被牵着鼻子走。
“你自己知道,刚才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章意把心一横:“就是不正经!”
徐皎笑得眉眼弯弯:“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他这回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徐皎左右看看,见没人关注这边,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一下:“好啦,我不欺负你了。也就这种时候我才能尝点甜头,以前可都是你欺负我,我都没跟你计较。”
章意张口结舌,不是,他没有。
“你接收不到我给的信号,就是欺负我。”
好吧。
“你还故意冷落我呜呜。”
对不起。
“要抱抱才行。”
章意摸了下发烫的耳垂,也顾不得看四周了,飞快而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我要进去工作了。”
“等等,我还没恭喜你进了初选,你真棒!”她悄悄竖起大拇指,然后在上面印了个吻,盖在他唇上,“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奖励你。”
是什么奖励就不言而喻了,章意心脏一紧。
徐皎又捉弄了他一回,自己也有点害羞了:“总决赛的时候就不要带章承杨了,带我去好不好?”
“好。”
“那你快去忙吧。我下午还有活动,明天再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两人却都没有松手。徐皎拉了拉他,手指在掌心勾了勾,意思是让他先松手。章意要松手的时候,她又不肯,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章意忍俊不禁,转身之际忽然倾身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乖乖的,不要让我担心。
听他一句情话可比登天还难,徐皎心里熨帖,笑得跟花儿一样:“好,我会注意保暖,多喝热水,走路不玩手机的,你放心吧。”
不远处门帘动了动,不知是人走过,还是风在作祟。
木鱼仔刚送完客人回来,与江清晨迎面相遇。见她解了车锁像是要离开,他赶忙迎上前去:“江总监,不是刚来吗?又要走?”
江清晨脚步顿了顿,把蛋糕递到他手上。
“分给大家一起尝尝。”
“这个……”
“就当庆祝你师父首轮顺利吧。”
“你早就猜到了?”
难怪她刚才不在,原来是去买蛋糕了。木鱼仔一看,还是师父比较喜欢的口味。“你不一起庆祝吗?”
江清晨拨了下额前的长发,含笑道:“不了,来日方长,一定有机会的。”
她这话似乎别有深意,木鱼仔没有搭腔。正要跟她挥手告别,不想江清晨再次停住,回头对他说道:“对了,我打听到刻花机的下落,即刻就要出发,你替我跟章意说一声吧。”
“刻花机?是、是我想的……”
江清晨点了点头。木鱼仔面上一喜,迫不及待地提着蛋糕冲进店里向大家宣布:“太好了,江总监找到刻花机了!”
“我没听错吧?是刻花机?”
“在哪里?”
“直线还是玫瑰的?”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不问问清楚?”
重要吗?不管是直线还是玫瑰刻花机,都是稀罕的玑镂器械,古老而复杂,全球范围内会使用这种器械的工艺师屈指可数。饶是见识丰富的刘长宁,也只在江诗丹顿于日内瓦的工厂见过一次,洒满阳光的工作室里,就摆放着这样两台泛黄的旧机器,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历史悠久。
要知道那可是江诗丹顿,数一数二的顶级钟表品牌,在日内瓦的工厂里也只有两台。
而玑镂,作为一个有着一个世纪历史的刻花形式,却正在逐渐消亡。仅一小批匠人还保持着手工的传统,用古老的机器和稳健的手臂去创造一种世上非常稀有的表盘装饰。
徐皎听得满头雾水:“市面上那些刻花机,跟你们说的不是同一种类型吗?”
表盘的花纹虽然千变万化,但她以为工艺都是一样的。老严跟她解释:“都是刻花机,不过传统刻花工艺是作品固定,依赖刀具移动从而刻出各种图案,而玑镂工艺则是刀头不动,被刻的作品根据图案需要来移动,换句话说作品怎么会移动呢?移动的是工匠的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工匠的拇指在控制着图案的均匀度。就像这样,”
老严手蘸着茶水,在桌上比划手指和刻花机相互着力的作用,“机械不动,手操纵表盘移动,明白了吗?”
徐皎似懂非懂,却还是看出了两者的差异:“好像很难。”
“废话。”
刘长宁还记得那年去参观瑞士工厂,江诗丹顿的客户经理用不啻于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态度对他们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瑞士人和德国人可以承接客户含有玑镂工艺的订单。过了这么多年,这个数字可能非但没有增加,兴许还在减少。
这个工艺远比廉价的批量复制要难,目前绝大多数手表的装饰,虽然看起来像是玑镂工艺,但其实是一种快速且昂贵的模仿,只有训练有素的工匠使用玫瑰引擎和直刻机才能雕出纯正的玑镂花纹。
徐皎以为的“刻花机”,以及近一个世纪以来“刻花机”所创造出的花篮波纹、大麦粒平头钉、砖垛、Z字花纹和丝绸波纹等等,可能都是“仿品”。
而真正的匠心,无法复刻。
“一切仅凭感觉。”
徐皎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刻花机是不是很难找?”
“老爷子包括上面几代人都找过,每次听到消息赶过去都是一场空,也不知道江总监这回运气怎么样。”
刘长宁说:“金戈毕竟是大企业,真要找台机器,肯定比我们容易一些。”
说到这里,章承杨不禁纳闷起来:“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台机器,搞得这么紧俏,让金戈制造几台不就行了?”
老师傅们一听,纷纷笑起来。
“你小子,别把无知当饭吃,走出去丢咱们守意的脸。真要量产,岂不都是仿品了?一台古老的机械,从精度到制造工艺,甚至润滑原理都极其复杂,怎么可能实现量产?最初制造刻花机的师傅们可能都已经去世了,想再制造几台都难,更别提量产。就算可以量产,那人呢?懂玑镂手艺的匠人越来越少,耗时久,不讨好,除了江诗丹顿、宝玑那些品牌,有几家敢投入庞大的人力物力,一年就为几块手工制表?”
“可以学嘛。”
他说得小声,明显气势不足。老严打趣他:“要都是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学徒,十年还没出师,别说学玑镂手艺了,企业恐怕早就倒闭了。”
众人捧腹大笑。
章承杨鼻尖哼哼:“别说我,您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碰了一鼻子灰,不等老严埋汰立刻逃之夭夭。徐皎却仿佛看见了什么希望,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江总监找到刻花机的话,守意有师傅会使用吗?”
“你是想问里面那个会不会用吧?”老严大手往后院一指,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她的小心思。
徐皎点点脑袋,眼睛放光:“他会吗?”
“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老严乐呵呵一笑,两手托着茶底与茶盖,一步三晃地回到工位上,笑意间满是深藏功与名的高深,倒是木鱼仔先反应过来,拽着她往外走。
到了路边等车的时候,木鱼仔才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你想想看,师父上头几代人都没有找到刻花机,江总监这次能打听到消息,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她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只是因为新品牌吗?”
还有她精心准备的蛋糕。
徐皎出门时也看到了,低头踢小石子:“这是好事,我要是拈酸吃醋,岂不太小气了?”
“不是。”木鱼仔下意识觉得不止这么简单,可要说有多复杂,他也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老严说那句话的目的不在于此。
江总监对师父有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大家谨守着礼貌与分寸,都装作不知情而已。可除了他们,还有旁的人,未必会跟他们一样。
“章爷爷好像很喜欢江总监。”木鱼仔从小寄人篱下,心思敏感,观察力也好,“他老人家最近经常约江总监一起喝早茶,有时候还会带上师父。”
见徐皎没有说话,他忙又解释:“你别误会,也许只是我想多了,而且师父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很孝顺。”
“我知道。”徐皎点点头,“没事,我相信他。”
等到上了车,她又重复一句。
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