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木鱼仔看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在屋檐下来回踱步。一听到刹车的声音,他立刻迎上前去,语速极快:“章爷爷过来了,正在后院。”
章意脚步一顿,见他神色慌张,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已经发汗了,便道:“急什么,慢慢说。”
木鱼仔心定了一些,又道:“师叔也回来了。”
他这大喘气的,差点让章意以为老爷子专程过来找他兴师问罪,没想到后头还有个反转。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章承杨怎么会无故回来?
“是刚好碰到一起,还是爷爷把他叫回来的?”
“都不是,师叔天蒙蒙亮就回来了,一直在等你。”
“有说什么事吗?”
木鱼仔为难地低下头,看样子应该是他不方便开口的事了。章意心下了然,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手,用毛巾擦干,在柜台边上还同客人说了两句话,叮嘱老师傅给客人拿新到的绒布包一包,这才往后院走去。
风吹开了帘子,隔着一道门槛,他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
百斛明珠富,清阴翠幕张。葡萄藤蔓,绿野葱茏,迎来天井穿堂风,章承杨双膝贴地,正跪在老爷子面前。
同一时间,正在梵刻珠宝的拍摄现场进行最后一个特写镜头补拍的徐皎,心跳忽而漏拍了一下,转头就见安晓被胡亦成带了进来。
安晓喘着气,脸颊微微泛红,看样子像是急着赶过来头发略显凌乱,一贯自带英气上扬的眉角此刻耷拉下来,湿润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她。
以她对安晓多年的了解,特地大老远跑这一趟过来,一定是有非常要紧的话跟她说,她略显为难地瞄了眼旁边正在喝咖啡的代言人。
梵刻珠宝的唯一全球代言人名叫琪拉。三年前与梵刻签约的时候,琪拉还没什么名气,之后因为一部宫斗剧一炮而红,如今已经跻身三小花行列,市场影响力不能同日而语,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这是琪拉与梵刻最后一年约,也是最后一次拍摄,张美丽有心续约,对琪拉客客气气,连带着棚里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小心翼翼。
她也一样,生怕惹恼琪拉坏了张美丽的计划,全程积极配合,务必让琪拉呈现在镜头的“手”完美无瑕。
好似发现了她的偷瞄,琪拉放下咖啡,若有所思道:“五分钟,结束这个环节,可以吗?”
摄影师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忙不迭点头,加快进程将徐皎的手摆出了几十个造型,最后选到满意的,在四分五十五秒时比了个“OK”的手势,让大家收工。
徐皎上前向琪拉道谢,琪拉神情冷淡,让经纪人拿来一只印有梵刻LOGO的绒面锦盒。
“诺,梵刻送的定制珠宝。”
“给我?”
琪拉微一挑眉,眼神好像在说不然呢?徐皎受宠若惊,她又道:“你的手不错,今后有需要我会再找你,留个联系方式?”
胡亦成立刻上前加了她的经纪人。
琪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在一行人的簇拥下离开。主角一走,大家伙都松了口气,安晓跳上前来:“她为什么无端端送你这么贵重的首饰?”
徐皎摇摇头,随即把目光定在安晓身上:“你怎么来了?”
安晓看棚里都是人,拽着她的手往角落走。到了灯光黯淡的地方,连胡亦成都移开了视线,安晓才难掩激动地说:“皎皎,我、我好像又恋爱了!”
徐皎惊诧不已,就为这事?
“这么快?谁呀?”
“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她想了想,“是霓虹那个猛男吗?叫什么来着,李、李……”
“李维杰。”
“真是他?”
“不是!”
从城中心一路跑过来,安晓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可临到嘴边却害羞起来,捂着脸不好意思看她。她还没见过安晓这样,乐出了声:“什么人啊?让你脸红成个大苹果,还特地跑来一趟,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是跟他在一起吧?”
安晓蚊蝇般讷讷了声。
“这才多久,你们就?”她环抱手臂,正色道,“安晓同学,你已经勾起了我的兴趣,请你不要再遮遮掩掩,老实交代起因经过。”
“我说了你可不准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她下意识说完,又觉察出不对劲来。想到是她认识的人,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人影,蓦然瞪大眼睛,“该不会是……”
安晓咧着嘴角说:“就是他。”
“章承杨?!”
安晓点点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确实惊喜,确实意外,徐皎已经说不出话来。而这时的老守意,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不知多久,章老爷子终于开口,语调沉沉:“后悔了?离开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章承杨抬头,与老爷子的目光对上,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他以为那不过是老爷子一时的气话,可跪了半个小时不见老爷子有所松动,才恍然明白什么。
守意曾经失去过一个得意门生,这是老爷子一辈子不容许轻易揭开的伤疤,纵然是亲孙子也无例外。
反倒因为是亲孙子,才格外苛刻。
他仿佛对老爷子的做派早已习以为然,扯着嘴角哼笑了一声。
午日里太阳火辣辣的,年轻男人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晒红了,剪得板寸的头皮间汗水不住地往下滑落。身上一件白色短背心也早已汗湿了,裤子皱巴巴的绷在腰间,双脚支撑着笔直的腰杆,细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脚尖在发抖,显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老爷子仿若未察,别开视线道:“章承杨,你今天不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休想再进这道门!”末了章文桐扶着椅背重重一摆手,手指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么些年的坚持,为的不过是子孙成器,家业得继。
屡教不改的孩子,强留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随他那个父亲一样走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他就当从没有过这一支的儿孙,省得隔三差五气他一回,弄得家宅不宁。
只是他嘴上这么念叨,眼底却划过一丝不舍。
片刻的功夫,前院那面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帘子动了动,一道身影被隐去了。
老爷子张口无声,哑然了一阵,到底放弃。章意在落地橱柜的架子上取了一块怀表,靠在墙边把玩。这是一块全手工制金表,有900个独立零部件组成,表壳镌刻着梅花三弄,内里仿照苏州两面绣,也是梅花的图案。
表盘是古老的珐琅彩手艺,巧夺天工,价值不菲。
从外观来看,这是一块适合女性的怀表,收藏、佩戴或是用作装饰都可以,也可当作重要场合的珠宝首饰。
女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怎么回事啊?你们俩怎么又……”
安晓一想这事儿吧,说到底还是她起的头。章承杨所在剧组的场务认识她,起先她收买过人家,想着今后也许还要再收买他,就加了联系方式,没想到当晚就跟章承杨闹了个一拍两散,原也打消了念头,可就在前一天场务突然急急忙忙打电话给她,连说出事了。
她到现场一看,才知道章承杨把导演打了。
“他们那是个古装戏,人多事杂,助理都跟牲口一样,他过去哪干过那种活?仗着年纪轻,身子骨结实,撑了一阵子就撑不住了,偷摸着休息的时候被导演逮了个正着。两个主演接不上戏,卡了几个小时,导演正在气头上,就把他当出气筒好一通骂。”
她赶到的时候,那导演捂着流血的脑袋,仍坐在地上骂骂咧咧。
“我说你窝囊废你还别不认,你要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窝囊也就算了,瞧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像吗?真要有钱,谁到这破地方干苦力?”
章承杨一扭头,磨了磨牙,习惯使然地转动腕上的表。导演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每天戴着块破表,有意思吗?你瞅瞅这周围的人,哪一个干活的像你这样?装腔作势给谁看呐?”
“你说什么?什么破表?”
“要不然呢!你能戴得起真表?”
章承杨哪里是能被激的性子,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往上冲,好不容易才拦住他的一群人又忙不迭上前抱住他。那导演也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瞅着那块表只觉得碍眼,推开左右拉架的人,不由分说捋了他的表,踩在脚底下。
“嚓”的一声,全场寂静。
安晓忘不了他当时那个眼神,跟要吃人一样,可火气消退之后,他却异样地安静下来,一整晚也没有说话。
“我当时都不敢上前,片场里那些人也不敢上前,真的很吓人,不过也幸亏他那身气性大,唬得住人,导演没两下就答应私了了,大概也怕这事传出去对他名声不好吧?可我气不过呐,凭什么他就戴不了真表?”
她知道章承杨骨子里有股劲,以前瞧着,就该离开守意出来闯荡,干出一番事业来,可从那段隐忍的沉默里,她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他。
出来了,想的还是那院子里的人和事,心就没踏实落下过。导演那一脚,算是把他的自尊心踩了个稀碎,也把他给踩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