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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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意收拾着柜台,笑她:“酒醒了?”

舒意挠挠脑袋,小猫似的蹭到他旁边,低声问:“昨晚是你送我回去的吗?”

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一问,又是这么个姿态,章意突然觉得哪里痒痒的,有点不对劲。他往旁边走了两步,说:“幸好到宿舍楼下碰见你的室友,不然等安晓回来,我恐怕就出不了你学校大门了。”

“你还碰见了我舍友?”

章意狐疑:“怎么了?”

“没事。”

看他没什么反应,她们应该没说什么。徐皎问:“那成哥呢?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不等章意回答,她正了正色,又道,“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见章意捡着零件在擦拭,有一下没一下,像是有事似的。她心里一个咯噔:“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你别介意,也不用理会,真的!”

她跑到他另一侧来,台灯下女孩子柔美婀娜的剪影倒映在楠木桌上,像壁橱上的窗花。那壁橱是光滑的,锃亮的,带着纹理的深色,那窗花是鲜艳的,生动的,希冀而心惊。

他忽而侧首,对上她的眼睛。

徐皎心猛的漏拍。

她注意到他擦拭零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他就像寺院屋脊上的吻兽,静然地注视着她,她看不透他眼里的神采,是带着揣度的端详,还是犹豫的审视?她只是觉得,好不容易被她克服的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好像又要回来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淡淡笑道:“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冒犯,你没有想过换一个经纪人吗?”

徐皎努力分辨他的脸色,确定那只是纯粹的疑惑而不是埋怨后,心弦渐松。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晓和一些曾经了解胡亦成为人的朋友都曾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她自己也曾认真地考虑过,一直以来存在于她和胡亦成之间半遮半掩的矛盾,真的没有办法化解吗?或是只能这么消耗下去吗?

阴天的黄昏忽然冒出一缕霞光,坠在她身后,那窗花变得七彩缤纷。章意听见她的声音说:“想过。”

想过要换一个经纪人,但是,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连思绪都没有发散就被她打消了。她看着章意:“你认为这个世上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吗?”

这个问题很空泛。

“我之前看采访,有个医生说,他的病人里面有个父亲,为了给女儿治病到处偷钱,他以为那个父亲不是一个好人,可就在医院,他又看到那个父亲二话不说就背一个走不动路的陌生老人上楼,被他的举动震撼,因此他认为人性很复杂,没有绝对的好坏,善和恶是硬币无法分割的两面,呈现哪一面主要是受环境的影响。在善的环境下人可以很好地约束自己,在恶的环境下就会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他第一次看到她不同的样子,那是一种陌生的属性,带着一丝未知的迷人。

而她想到胡亦成,也是这样一枚硬币。

“看完采访之后我特别难过,因为我想象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环境,才会把一开始明明也很乐天,很爱笑,会跟我一起把没有下限的合作方痛骂一顿,还会在大雪天陪我一起啃冰棍,等一个小时给我买红薯的原本很好的一个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但她可以预测到,应该是一场接一场看不到头的应酬,喝不完的酒,吐不完的苦水所带来的,应该是一直停滞不前的她的成长所带来的,应该是她的天真和可笑的坚持所带来的。

“每当我说我知道了的时候,他总会更加歇斯底里,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看他那样,想装作不知道应该很难吧?”

她一直悄悄回避的、害怕长大的那一天,因为胡亦成的存在,其实已经在她心里演练了无数次。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她并非毫无共情,也努力学着理解。

敲诈两百万,蹭合作人热度,打着尚未官宣的新品牌幌子到处招摇,放假大空的消息,这些并不愿意认同和接受的事,因为是胡亦成,她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经常会想到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也许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可以选择不被世界所改变。

“我想让长大后的我们一起走在亮堂堂的世界里,虽然力量很渺小,但这么大的人海,总有人会看到那只小小的、努力发光的萤火吧?”

章意又开始擦拭零件,煤油洗后的旧零件,如同重获新生,焕发光彩,可以继续伴随着时间转动下去。它的转动,依赖于和它一样健康的成千上百个零件的协调统一,缺一不可。因为良好的系统循环,造就了这个死而复生的奇迹。

想要一个人从阴暗的角落走到光明的地方,所要依赖的是一整个良性系统,仅靠一个她,是天方夜谭。她年纪还小,想事情片面,记着过去的情,不愿意把人往坏的方面想。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固然可以靠人为去改变,可绝大多数人即便能抵抗残酷的现实一年两年,也无法抵抗三年五年,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世界、被身边的环境同化,成为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成为的那类人,到那一天,她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现实。

章意珍惜她的童真,不愿意伤了她的心,说话委婉。

“听说过以身饲虎的故事吗?”

“你觉得我是那个僧人?”

“伴随着你的长大,你会发现身边的僧人会越来越少,而老虎则越来越多。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所能考虑和照顾到的只有自己,有时候并不会因为处在善的环境而有所改变。”

徐皎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反问道:“你是僧人吗?”

章意注视着窗花剪影,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人的心很深,往往欲壑难填,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曾经共同守望过的理想国,可能早已不是他的理想了?”

徐皎低着脑袋,对脚尖晃了晃。

那影子也跟着晃,晃得人心里突突的。章意察觉自己说过了头,才要安抚,却见她突然抬头,笑嘻嘻地说:“你肯定是僧人,对不对?”

章意摇头:“我不是,你也不可以。僧人没有好下场,一味的宽容忍让并不能改变现状,反倒会加速老虎的膨胀。”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徐皎笑着笑着,眼神里掺杂了一丝苦涩。

“你一定也觉得我很天真,很可笑吧?”

“不是。”章意也不知道怎么把话题扯到这里,而他很明显感觉到她受了伤,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些自诩是“大人”的态度,伤害了她。

他不由地弯下腰,找到她躲闪的眼睛,正视她说:“没出社会前,天真是一种常态。出了社会仍旧天真,就是傻。”

徐皎鼻子一抽,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听他道,“但傻得很可爱,也很宝贵。”

她飞快地抹了下眼睛。

“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可以选择不被同化坚持自己想要的活法,但一定要做好承受任何后果的准备。只要你能承受,就可以一直天真。”他的手覆在那窗花上,仿佛是在遮阳,又像是挡风,“但是,爱你的人一定不希望看到那个结果。”

他说完后心忽然沉了一下,旋即一股凉凉的刺痛穿梭其中。他撑开五指,按压在结实的楠木上,一直到窗影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某一个瞬间他居然有点羡慕胡亦成。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究竟有多美好,才能让她甘愿飞蛾扑火?

见她愣神,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心道算了,笑着把零件递给她:“闻闻,是什么味道?”

徐皎眨眨眼,一颗晶莹的珠子在眼角化湿了。在她长大成人的这些年里,因为过早地开始接触利益社交,有许多人跟她探讨过这个话题。他们同样珍惜她的童真,也期许她的未来,可只有他,眼睛里好像比那些人多了一些什么。

她借着闻气味,抽了抽鼻子:“不就是煤油?”

“再闻闻。”

“是什么?”

章意含笑不语。她凑近了,一边拿余光瞟他,一边对着零件东闻闻西嗅嗅,突然转头:“我记得昨晚醉过去之前,严叔让木鱼仔送我回去,怎么……”

这是一种带着阴雨天潮湿气的铁锈味,但已经在沉水香,煤油味,以及不断擦拭的体温中变得温和,沉淀出一种金属原有的冷感,带着一点凉意,但不刺激。

不妨她突然转移话题,章意被问得毫无防备,神情顿了一下,耳颊微微热起来。

口口声声自称海量的人,结果两听啤酒下肚就迷糊了,呆坐在葡萄架下看着他,两只眼睛又黑又亮。

老严也醉得不轻,还记得招呼木鱼仔去送。天太晚了,他不放心,打发木鱼仔去照顾老严,自己送她回学校,一时间没叫到车,想着吹吹风散点酒气,扶着她沿老街走了一会儿。

她走到一半,忽然像小孩子耍脾气不肯再往前走,撒娇让他背。

他虽然迟钝,但不是毫无知觉,这些日子老严若有似无的撮合,以及小木鱼时不时的跃跃欲试,都让他意识到什么。她和木鱼仔年纪相仿,相处得宜,他作为师父不该阻挠,更该成人之美,适当的时候也要学会避嫌。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就已经顺杆爬地蹭到他后背,双手抱住他脖子。

人喝醉了会简单很多,变得像一张白纸。她傻乎乎地指着天空让他看,说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启明星(金星)。

“在希腊与罗马神话中,金星是爱与美的化身,被罗马人称作维纳斯。你知道维纳斯代表什么吗?”

他侧头看她。

她吐着气,小脸拱在肩窝里,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点羞涩:“绝美的画。”

那一刻她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是不是已经彻底醉了,总之他脑子里忽然涌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思绪,以至于他怎么理都理不清,却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还好没有让木鱼仔送她回去。

为什么?

他想了很久,告诉自己,也告诉她:“小木鱼喜欢你,他年纪还小,可能拿捏不好尺寸,你喝醉了,我不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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