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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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问下去他却不回了,应该是在来的路上,徐皎赶忙收拾东西。瞥一眼旁边的胡亦成,她忽然顿住:“那个,成哥,你不是说约了一个珠宝品牌的负责人吃饭?”

胡亦成一看时间,立即起身:“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看我忙得乱七八糟。那我就先去了,你路上回学校小心一点。”

“好的。”

胡亦成低头收拾文件包,又说:“这个珠宝品牌最近很火,好不容易才接洽上,让你和我一块去,跟要了你的命一样,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算了,说了你也不听,我先走了。”

徐皎朝他挥挥手,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胡亦成走出大楼,正好看到一行人从廊桥尽头走过来,看方向是金戈的办公区。领先的是江清晨,她刚刚收到摄影师传来的毛片,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

章意正在她身旁跟团队的人说话,见她停下来,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江清晨表示歉意,把手机递给章意。

“看看我这组宣传海报怎么样?”

镜头下的男人身穿一件白衬衫,细碎刘海搭在眼睛上,迷离眼神中透着一丝忧郁,更显得他气质矜贵。被一双手臂勾着脖子抚摸脸颊,他嘴角微抿,带着一丝轻佻。在他身后是一条通向花园的小径,荆棘繁茂,草木幽深,让人急欲探索这双手的主人是谁,和古老花园有着怎样的联系,以及跟这个年轻男人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整个构图色彩明亮协调,凸显了腕表的同时,也描述了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

这是章意第一次看到“她的手说话时”的姿态,眉头不自觉一拧,江清晨没有察觉,笑道:“多亏你推荐了徐皎,摄影师非常喜欢她,一直在夸她。”

“她很努力,是她应得的。”章意收回视线。

“努力和应得可不是对等关系,还要看有没有人给机会。”江清晨莞尔一笑,“不知道我的机会在哪里?”

原本他不接电话,她已经猜到答案,可到底不甘心,想着再试最后一次,于是一大早就去守意门前蹲守。老城区的早上车海拥堵,各种小商贩流动,喇叭声喧闹不停,她想了一夜的说辞本就头大,被这么一吵嚷更是心烦意乱。

可偏偏一进守意的后院,整个人就静了下来。

看着那充满烟火气息的早晨,好不容易流畅的腹稿再次打了结。章承杨邀请她坐下来一起吃早饭,把新鲜出炉的烧饼、油条,馄饨和包子一齐推到她面前。

平时最反对她出现的人,今天却意外地热情好客,她心中狐疑不定,看着热腾腾的早饭一时间无从下手。后来章意出现,请她去外边说话,章承杨却突然拦住她:“你是来请我哥去参观加工厂的吧?”

她点点头,看样子估计又是一次草庐被拒。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不想章承杨却说:“哥,你去吧,今天我来看店。”

老严在井边刷牙,刘长宁正在晾衣服,一听这话都顿住了。

章意也在想,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一看正在东边挂着,不觉笑了。章承杨被几双眼睛盯得不舒服,扯着后领子说先去前面开张。

章意给他递了一杯豆浆,让他慢点吃,别噎着。

不知道为什么,江清晨的心里忽然淌过一道温润的细流。她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是章承杨给他哥哥的,不是章意给她的。

“承杨好不容易放你出来一回,你可别吝啬,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们的设备确实很先进吧?”刚才参观工厂,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停下来看设备。

金戈的厂区就在办公中心,左右连接着廊桥,把钟表从加工生产到上市的一整条流水线都绑在了一起,是他们成功的要诀,也是企业核心的文化,让所有员工参与其中,见证每一块腕表的诞生,看到时间,感受时间,和时间共生。

章意走完一圈,说不震撼是假的,恰恰因为太震撼,一时间才理不清思绪。被江清晨一问,忽然找到了关键。

流水线,机械化,这个企业的文化和设备一样精密高效,但是,未必适用于当代。

“我打个比方,一块价值二十万的江诗丹顿,更换零件需要返厂半年,还要支付五六万的维修费。不是所有客人都承担地起这个价格,愿意等待这个维修期,这就要求民间的老店可以自己制造零件。做一个江诗丹顿的纵横四海,上面的轴可能只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非常难,但是做成很有成就感,你会感觉跟它产生了交流,你更加清楚它的重量,粗细以及需求,而金戈把这些过程都省略了,高效的同时,却失去了交互的沟通。”

江清晨和她的团队再一次停下脚步。

“微滴注射和微喷射都是目前国际上对注射润滑油最先进的技术,不说守意这些民间老店,就是一些品牌的售后服务,尚且无法配备这样先进的设备,因此他们宁愿斥费巨资,也要研发对润滑需求最小化的技术。欧米茄研发的同轴擒纵技术,把擒纵系统内的摩擦由滑动摩擦变为滚动摩擦。劳力士、宝玑等品牌联合研发了硅游丝和硅擒纵轮,卡地亚发布的两款概念表,都是期望免除对润滑油的依赖。金戈走在了当代制表业的前沿,甚至最前沿,就像你们说的,金戈拥有全球领先技术,远超于一些大厂牌,可你们忽略了最核心的一点,这些技术远不如手工凭经验注油效果好,一些旧表的设计也离不开润滑油。”

日内瓦古老原厂之所以屹立不倒,是因为他们舍弃了产量,一年只做几十块甚至几块表,用手工艺创造奇迹。

金戈为了注满庞大的资金池,在过去的一百七十年里一直大批量地生产,到处购买先进设备,引进流水线,实现最高效的机械化量产规模。

可当代钟表市场反馈的数据,却是一个痛击。

他们都知道,伴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手表已经逐渐被淘汰。新一轮的市场逐渐面向真正玩表的客户,而这些玩表的客户,玩的是机芯,是设计,是工艺,是文化,而不再是产量。

“按照厂区现在的发展走向,可能没有办法达到你的目标。”章意选择了保守的说法。

江清晨沉默了。

其实早在他最初对理想机芯的评测报告里就已经提到这一点,关于手工艺的不可替代性,尤其他们要制作可以超越前端技术的高级机芯,就必须效仿日内瓦原厂,把节奏放慢,时间拉长,经济效益暂时冷却,然后再考虑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一年以后的事。

江清晨哑然了两分钟,在团队众人的目光中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两分钟的漫长,最后她对章意说:“如果下个月董事会你能来参加的话,所有我能给出的条件,你随便提。”

她话音一落地,团队众人不由地互相对视,章意不置可否。走过廊桥,他再次停下脚步:“我还有点事,就送到这儿吧。”

“那董事会?”

“很少有人知道帝舵和劳力士是同一个创始人,在文化概念上,有人称劳力士是王子,帝舵是臣子,他们有很多相似的产品,区别在于劳力士定位一线品牌,帝舵定位二线品牌。金戈创立170周年,一直主打低端市场,虽然曾经也出过一系列精良的产品,包括即将上市的钟情新款腕表,但是,它在买家市场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印象。我不认为沿用金戈现有的品牌概念,可以打开全新局面。”

“你的意思是?”

章意沉吟了一会儿,迎面走过来几个人,朝他们点头打招呼。江清晨心里琢磨着章意的意思,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以至于走过的人都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他。

章意站在廊桥尽头,透过玻璃窗看向刚才走过的那栋大楼上闪闪发光的——“金戈”二字,他背影坚毅,目光凝练,像是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刃。

江清晨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

她知道,她一直想要的机会来了,章意正在给她这个机会。她面上一喜,立刻表态:“我……”

章意却叫停了她。

他转头看向她,日光被侧影侵蚀,他眼中的凝练在刹那间冷却,变得宁静平和,一如他往日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意气风发只是剪影做的一场幻梦,是她被日光迷了眼的一个虚无瞬间。

“过去那些年我一直守着守意,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在承杨,又或是小木鱼可以当家之前,我仍旧会守着它,对我而言那不是枯燥的生活,而是我一辈子的理想。小时候看那些老师傅们修表,一坐一整天,一坐一整年,总是在想一辈子就那样,会不会太无聊了?所以心里哪怕非常热爱,也害怕被这份热爱禁锢,拼了命想要飞出去,却在经历起起伏伏后才发现,一辈子只专注一件事,最幸福不过了。我愿意为了这份理想把独立创制的念头延后甚至埋藏。”

团队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去,空旷的廊桥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清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瞬之间改变主意,也不能理解,追问道:“独立创制应该是每一个钟表人的终极理想吧?从设计到选材,亲力亲为,做自己挚爱的表,研究顶级机芯,让它走向世界最高舞台,这种理想不比一日日修表,看守一家老店来得更加热血沸腾吗?你真的可以打消这个念头?”

她口吻间满是质疑,而一样的质疑曾经他也有过。

他问自己,他真的舍得吗?延期,或者放弃。

章意可以坦然直言:“在今天之前,在承杨开口让我来之前,我承认因为他的不成器,因为小木鱼年纪还小,因为店里没有可以做主的人而有过一些自暴自弃的念头,我甚至抱有侥幸心理,希望自己可以平衡传承和创新之间的关系。”

那天,当他和徐皎提起三年前在瑞士,因为修一座葫芦钟而延迟归期,回来后被爷爷痛骂一顿的半年多时间里,其实他有想过延迟的不止是半年归期,而是强烈的做创制品牌的念头所带来的一个遥遥无期的时限,但最终,他还是臣服于一种宁静而幸福的生活,回到了守意。

这三年里,不是没有重燃过当初的念头,不是没有为此辗转反侧过,可每每推开门,看到清晨里弥漫的袅袅烟火,就又甘之如饴。

“你说得没错,独立创制的确是每一个钟表人的终极理想,可老店不止老店,老店里也不止那些人。比起热血沸腾的终极理想,守护他们才是我最渴望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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