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龙头下一串冰凉的水流穿过手指,屋檐下是滴答滴答的雨。徐皎站在一旁,看着有点混乱的场面,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也许是章意洗手的姿态过于从容,也许是老爷子坚信期许的眼神让她感动,也许是守意一门湫隘下沉静的光阴叫人信赖,总之,她相信他可以做到。
章意擦干手,拉开台灯,将表置在金丝楠木桌上,指腹摩挲着寸镜一边观察一边找思路。他还抽空让章承杨带老爷子去茶室休息,给他买在火车上的吃用,又招呼徐皎坐下。
徐皎左右看了看,柜台里外都有椅子,可她坐在外面,就显得特别生分,像是客人,可里面也不是她随便能进去的地方。她正踟蹰不定,章意招招手,指了指斜后方的座位。
她心下一喜,忙要跑过去,就听他道,“小心一点,有什么需要就找木鱼仔。”
徐皎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好,我不会打扰你的,加油。”
女孩子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充满力量地鼓励着他,章意莞尔一笑。
时针在光影中流逝,阁楼上偶尔传来魔术钟鸣响的报时声,屋外的雨时大时小,闹着乌云晚霞翻来覆去,终于在时针转向“6”的时候,章意起身。
老爷子忙把表放在耳边听声音。“滴答”声再次响起,他高兴地合不拢嘴:“谢谢您,谢谢您!您是行家,是真本事啊!”
担心中途配件被更换,老爷子在茶室只坐了一会儿,时不时就到柜台边“监工”,因而亲眼见证了表被拆开、又重组的全过程,欢喜之余,也为自己的怀疑而感到羞惭,一个劲夸章意手艺好。
“先前看您这么年轻,老头子不是没有想法,只是心里着急,说不出口,其实没多大成算。现在看来,是我老眼昏花了!”老爷子再三赔礼。
“没有的事,我们不也问过表的来历吗?做生意合该敞亮点。”
“是这个理儿。”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钱包,章意料想一文不收,老爷子恐怕会过意不去,因此只收了点工时费。老爷子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瞧不起老头子吗?”
无奈之下,双方杀了几回价,总算把老爷子摆平。好在火车站离守意不远,章承杨取了车钥匙去送,应该能赶得上。临别前章意给老爷子交代机械表的日常维护细节,老爷子终于忍不住眼里浮现泪花。
“说实话这一趟来没怎么好好看沿途的风景,跟我们那儿不一样,应该很美丽的,下次我还要来。”老爷子握住他的手,郑重再三,“我一定要来找你买块表,别送了。”
章意心中也隐隐波澜微动。目送车尾离尘而去,他转身打算回守意时,忽然看到树下停着的一辆车。
迟疑之间,江清晨推开车门。
“看你在修表就没有打扰,刚好在车里处理点文件。”江清晨看向车尾消失的方向,又看向章意略有疲态的脸,心下一笑,“看来你又要拒绝我一次了。”
章意为她聪慧折服,也笑了。
“老师傅们常常说,守意守意,守的不止是手艺,更是心意。”
老爷子不远万里来修一块旧表,就是为了送前妻最后一程。每每只要想到这里,脚下就沉重万斤,离不开寸步。
这些年不是没有热泪盈眶过,也不是没有辗转反侧过,只不过人生就是这样,得在选择中成长。
章承杨也是到后来才知道,那一晚在熟悉的老面馆,章意问他想不想拍电影,问木鱼仔想不想读书的时候,其实也在问他自己,想不想搞机芯科研?
那个时候,真正想离开守意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他。
可这个念头才刚刚冒起,就被打缩了回去,终究未遂。江清晨颔首称是,左右看了看,又道:“可我特地跑一趟,就算不能合作,也可以请我吃顿晚餐吧?”
章意当然没问题,转念想到什么,回到店里见徐皎还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正翘首等着他。他顿觉愧疚,上前几步道:“我临时有点事,让木鱼仔送你回学校,可以吗?”
徐皎一愣,瞥见他身后跟上来的江清晨,忙道:“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不用送我的。”
“不行,路面滑,让木鱼仔送你吧。”
“就是,小姐姐,反正我也没事做。”说完正对上章意的目光,他吐吐舌头,“中场休息,回来再继续干活。”
既然如此,徐皎也不好拒绝。木鱼仔临时要接个电话,徐皎站在屋檐下等他。有客人上门,木鱼仔一边接电话一边嚷着师傅接待,师傅们要么有手活,要么在接待别的客人,实在分身乏术。
章意无奈,只好让江清晨稍等一会儿。
徐皎离开的时候,章意还站在柜台里,正拿着一块表跟客人说话。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刚好对上江清晨的眼睛,职业女性明丽自信,全身散发着光芒。对方朝她颔首一笑,徐皎点点头,飞快地钻进车里。
一到晚上老城区就堵车,章意干脆放弃了开车出行,带着江清晨在巷子里三绕两绕,来到一家私房菜馆,名叫——一汪水。
江清晨看着店名说:“真特别。”
章意轻声为她解释:“这家店老板姓汪,老板娘姓水。”撩开水帘洞的门,两人信步而入,店内装饰也与水有关。
江清晨会意:“那确实只能在一汪水了,多了汇不成海,分道而流就糟糕了。”
她偶现促狭的模样,惹得章意多看她一眼。江清晨随即正色道:“我是不是失礼了?”
“为什么这么说?”
江清晨说:“总觉得在你们手艺人面前,太放浪显得没规矩,会败好感。”
章意点点头,仿佛赞同的样子:“我也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江清晨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
得,都不是仙人。
服务生递上菜单,江清晨一看上面有个特色菜叫“五谷杂粮”,更好笑了,和章意眼神一对,默契地低下头去。
章意自己重规矩,是行当里的要求,只对自家人严厉。在外面很随和,不摆架子,也没有富二代的跋扈。他给江清晨布菜,哪怕是拒绝加入她的团队,也显得周到礼貌,挑不出一丝错来。
江清晨感到遗憾。一边吃着五谷杂粮,一边思考人生难事,她决定先放一放,转而问章意:“那个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嗯?”
“就是坐你柜台里面那个女孩吧?你说要给她一次手代言的机会。”
章意点点头,讲了之前和徐皎发生的事。江清晨诧异:“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大晚上出去夜跑?”见章意面色微顿,她又道,“你别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问,觉得挺不安全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章意道。
江清晨也不觉得奇怪,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没什么防备心,也容易相信人。只不过是他提起,怎么着她都得破例一次:“我跟广告部打过招呼了,试拍那天让她按照原定计划去参加就行。不过先说好,公事上一就是一,不讲人情。”
她是爽快的脾气,章意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因下举杯:“我会转告她,谢谢你。”
“先别说谢,你虽然现在不肯加入我的团队,但我也没有说要放弃。下周抽个空,来参观一下我们的加工厂?”
章意杯子还举着,不上不下。他想了一会儿,说:“我爷爷下个月就回来了,承杨还差挺多功课,这段时间得帮他补起来。”说完一口喝完杯中红酒。
言下之意就是没时间。自罚一杯,既是道谢,又是赔罪。
江清晨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谈到尽兴的地方,她让服务生又加了瓶红酒,还俏皮地问章意:“章老板不会舍不得吧?”
章意劝不住,出门让服务生准备一碗醒酒汤,回来就听江清晨道:“你别看金戈表面光鲜,其实里面早就蛀空了。老一辈们讲究人情,是个人就能往里塞,整个管理层全是亲戚,原本十年前就能上市的公司,硬是拖到了现在。”
偶尔市场口碑不好,都是没有专业化的体系给造的。
她摇晃着高脚杯,笑意晃动在红色的液体里,“家庭式作坊,你来我往都要讲情面,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束手束脚也就算了,偏偏还都是些老思想。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低端钟表市场将逐渐被淘汰。你知道的,从2002年开始,ETA机芯开始在全球范围内逐渐缩减产量,到2013年对外销售,供不应求,因此加速了很多品牌自主研发机芯。金戈利用低端市场注满了资金池,如今面临上市,正是放手一搏的时候,可他们……保守派没有一个人赞同我推陈出新。”
包括她的父亲江一。
积弊太厚了,一笔扫不完灰,还容易破坏原来的形。老人家怕东怕西她能理解,可她一个在国外读了几年书的海归,太清楚家庭作坊的危害了,尤其钟表改革迫在眉睫,她不能怕。
江清晨忽而一笑,扬起明艳脸庞,一双烧着火的眼睛笔直地射向章意,“不瞒你说,整个公司主张新机芯研发的只有我,所以我一回国就忙着招揽人才。我团队有哪些人,之前已经给你看过了,那就是我的底牌,没有别的人了。”
她绕过桌子,走到章意面前,“给你看的最高的理想水平,不是这半年的成果,而是这几年我一直在努力的事。我已经在董事会立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项目总监这一职位是我用前途换来的,不是因为我爸是董事长。”
她的目光明亮灼热,身负万钧期许,“章意,我现在就站在江边,必须要背水一战,胜了,金戈将是中国第一个自主研发高级机芯的品牌,是一个真正的创新企业,甚至可以借此打开世界钟表的道路,败了,金戈的数千员工将和我一样,逐渐日下。”
章意刚要开口,一杯酒送到面前。
“所以,章意,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