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孔先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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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个多礼拜,瘌痢头阿三,每天跑进跑出,把这个院子内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至于灶上的饭菜虽然口味一般,但胜在清爽,让这群家伙吃得十分满意,李发甚至还赏了火头军阿三几个小钱,算是鼓励。

另一方面,孔先生口中的祝队长也越发不堪起来,从射妖又变成了太虚法师,不得已隔三差五跑金山寺找法海禅师要强肾固精丸当饭吃……

“这帮赤佬,低级趣味,低级趣味……”某聋哑人见四下无人,涨红了面皮低声怒斥,情绪波动十分巨大。

……

大概是太平日子过惯了。

李发带领的这支将近三十人的队伍,对瘌痢头阿三也开始不再注意。

祝为民能明显感觉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少了。

眼下他在这个大宅子里就像个隐形人似的,这个房间进,那个房间出,几乎不会引来任何关注。

但出门的机会却捞不着。

他原本以为当了火头军,就有出门采买的机会。

这几天晚上,他偷空把宅院的地形图画在薄纸上,叠得细小,塞进衣服贴边中,准备借出门的机会传递给自己人。

后来才发现是打错了算盘,蔡家桥镇的镇长也是老江湖,对于应付这些大爷有着丰富的经验。

在他们驻扎后的第一天就表示,从今往后这队人马的吃喝由镇上包了,一分钱不用出不说,每天有人给送到宅子里。

要求也只有一个,请各位军爷老总高台贵手,看上什么和镇长说就是,别没事就上街随便“拿”,当然如果能别随便上街那就更好了……毕竟蔡家桥镇是沟通南汇和奉贤的关隘之地。

两县来往都要经过此处,是以地盘小,却颇为繁荣。

哪怕是皇军来了,大家的日子也是还能过的。

镇长大概是和周得同有亲缘关系,也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讲道理,只要镇上太平,那么就有足够的税可以收,吃喝方面四里八乡的也能来这儿交易,所以不用担心。

反之,如果镇上治安大坏,让做生意的跑单帮的行航船都觉得不安全,那么这些人很可能就跑到稍远处的泰日桥镇去交易。

后者比蔡家桥更偏僻,不是来往行人商旅的第一选择,但若是蔡家桥“匪患不靖”的话,那只能是便宜自己的邻居了。

李发残忍暴虐,可也不蠢。

实际上,这家伙相当聪明,自从上回被宋记税警队开了之后,脱掉老虎皮的日子颇为艰辛,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现在有了机会东山再起,他倒是收拾起了自己的脾气。

反复权衡利弊后发现,管好手下人,把税多多的收上来,然后占据要冲地皮,这三条都是自己上司孜孜以求,只要把事情办好,那么值此乱世之际,脱颖而出的机会是很大的。

而且税警队啊,是那是财政部的亲儿子,上面肥缺大大的。

只要自己干得好,以后放出去当个县税务局局长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对自己部下颇为严格,没事不准上街,蔡家桥的居民和商人是松了口气,就是苦了莫名其妙被抓壮丁的孔先生了,从早唱到晚,从晚唱到早,嗓子累是小事。

关键还要现场编书,各种很黄很暴力的段子从他口中源源不断而出。

孔先生每晚睡觉前都要偷偷向苏州方向磕三个头,以示向三皇老爷认罪,自己有负他的教导,高台教化没做到,倒是天天诲淫诲盗……

其实更让他难过的事情在于,当他得知这支教导小队实际上是税警而不是和平军后,这晚,孔先生一个人睡在柴房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淌下眼泪来。

他不是为自己,实际上最近这段日子虽然苦和累,但好歹能吃饱饭,间或也能有几个钱入手,对于跑江湖的而言也算可以了。

他想到的是一位死掉的同行,也可以说是前辈。

此人名叫朱兰庵,是擅说《西厢》的名家,朱寄庵次子。

《西厢》虽是名著,但情节温吞,与《三笑》、《玉蜻蜓》等同为人情世故之书,但论幽默风趣不如前者,曲折离奇方面也比不上后者。

长期以来处于有人说而不火的地步。

朱寄庵苦心钻研访遍名家与读书人,将唱本完善,最终成为吴地独树一帜的人物。

他生有三子,长子因不堪凌虐而自尽,,朱寄庵受此刺激,对次子兰庵,三子菊庵便改了态度,虽然授艺依旧严厉,但在日常生活上也和蔼了不少。

朱兰庵生长在这种环境里,耳濡目染,加之天赋极高,与弟弟拼档后,在吴地名声大振,随即杀入上海,一举成为响挡。

他说书台风与众不同,不是衣着光鲜之辈,反而切近与“衰党”做派,却又别出心裁,将就旧文人习气化为其中,衣衫破却整洁,头戴毡帽,上台吸烟,一副落拓了然的样子。

加上他的书也确实雅致新奇,能为人所不能,蹿红也在意料之中。

这还不算,朱兰庵还有个本事,博闻强记留心日常,作为走江湖的艺人,他对江湖琐事乃至黑话切口颇为了然,一一记录在胸。

随后以姚民哀为笔名与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新派武侠小说,因其将丰富的江湖阅历融入书中,形成独具一格的“会党武侠小说”流派,与武侠大家平江不肖生齐名。

说书人虽然讲的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在这个时代下大部分文化水平极低,最高学历文凭是光裕社附属的光裕小学发的。

这还是年轻一代的,老辈艺人中还存在大量文盲,像孔先生这样正经初中毕业的,那就是行业中的秀才了。

朱兰庵是给说书道中长脸的人物,论评弹他是响挡,论文笔,他作为当代通俗小说大家,作品脍炙人口,还是南社的中坚份子,说书说到这个份儿上,哪怕是祖师爷王周士、柳敬亭再生也只能瞠乎其后。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自然引来各方势力的青睐,然而朱还是那副旧文人的酸臭脾气,面对招揽大喇喇的表示:“秃笔一支,弦索三尺,足以糊口……”,说罢飘然而去,说不出的洒脱。

西安事变时,他也没闲着,充分发挥自己巧嘴擅长编说的特点,连续在表演中外插花,对委员长假抗战真内战,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大肆冷嘲热讽。

引得听客无数喝彩。

只是……

随着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kmt的特务机关开始秋后算账起来,朱兰庵被迫逃离上海,回到故乡常熟以撰文说书过活,虽然收入不如沪上,但他有乡土地利之便,又无家室之累,日子较之上海是更加的逍遥快活了。

然而好景不长,抗战全面暴发,日军势如破竹,兵锋席卷江南。

刺刀之下,好不容易才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的吴地居民要么逃难,要么干脆闭门不出,如此一来,说书的日子是更加的难过。

朱兰庵没法去书场,写出来的小说也因为沪上的印刷厂被日寇打劫轰炸而无法变成铅字。

他身上旧文人习气很重,大手大脚惯了。

以前能赚钱,所以不觉得是什么,现在却糟糕了。

等他发现自己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真的是口袋干干净净,一个铜板都挖不出来。

此时,他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了。

竟然投靠伪常熟维持会长徐某,给他当秘书。

然后在公路上被kmt的游击队抓获,当场枪毙。

……

倘若事情只发展到这步,孔先生对于这位同行前辈的遭遇大概也就叹两声气也就过去了。

朱兰庵的行为严格来说也算是落水,虽然并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附逆就是附逆,就此成了民族罪人,这也没啥好说的。

虽然罪不至死,但真被枪毙了,倒也没人替他喊冤。

只是啊,命运往往就是如此爱玩笑。

当时捉住朱兰庵并一枪送他去见三皇老爷的游击队正是隶属于熊剑东麾下。

转眼两年过去,朱兰庵的尸骨不知落在何处,而熊剑东?

则从忠义救国军摇身一变成了税警总团团长,依然是有人有枪的实力派,甚至比当初混得更加好,成了周佛海眼前的红人。

周佛海是党棍坏得很,但一点都不蠢。

这些年亲眼见到委员长靠着黄埔军校拳打胡汉民,脚踢汪精卫,从相对边缘的人物成为kmt的实际掌门人;至于某教员的名言“枪杆子里出政权”,周佛海作为kmt系统内专门负责宣传和反宣传的干部,对此多半也是早就心悦诚服的。

这才有了熊剑东借着税警总团大展宏图,成为汪记系统内名气不大,但实权不小的头面人物。

想想看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中国人。

朱兰庵曾经嫉恶如仇,但走错一步落得横死街头的惨剧,而熊剑东呢?

杀朱的时候固然是痛快且正义,可眼下他手上的人命不知几许。

倒真是应了,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古训。

这些事情孔先生以前早就知道,但那时候他跑江湖说书,日子清苦,但各方面都不错,也就懒得去想,或者说是故意不去想这些事情。

现在,白天随时有吃耳光的威胁,人格受到侮辱,到了晚上,躺在茅草堆上,他怎么睡得着。

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黑漆漆的房梁,各种不愿意回想起的事情纷至沓来。

老话说,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

孔先生这些日子往往是睁着眼睛到后半夜的,他为自己伤心,也提朱兰庵不值,更觉得能招揽李发这样下属的熊剑东本人更是罪该万死。

但,只敢在脑子里想想而已。

在六场镇说书的时候,还敢拿周佛海是尼姑养的来放噱头,那时台上台下一齐快活,他说的刁毒,台下笑得放肆,散场后还有听客请糟烧猪头肉。

现在只能昧着良心拿祝队长开刀……

孔先生的心里难过极了,跑江湖的道德观念淡薄,但对于忠臣节烈却有特别推崇,他嘴上不说,心里对祝为民是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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