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政审
沈毅虹以三百八十五分的优异成绩斩获全县高考文科状元。据行家估计,清华、北大录取不成问题。
毅虹并不想填报名校,这让很多人不理解。她高中时的班主任,就像她高中毕业时劝说她不要弃保回乡一样,苦口婆心地鼓励她填报清华、北大。毅虹笑对老师:“我喜欢老师。”
在毅虹的心中,跳出农门,吃上定量,拿到工资,已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还挑肥拣瘦做什么?最关键的,师范院校学费和生活费国家全包。这样,她就可以从牙缝里抠出儿子的生活费来。
白静的处分已被撤销,她又回到市妇联工作。当得知毅虹不肯填报名校的消息后,专程赶到郝奶奶家做她的工作,并真诚地告诉毅虹,今后思锁的生活费由她负责。
可是,毅虹仍然固执己见。她发自肺腑地说:“我没有豪言壮语,更没有宏图大志,只想有一个饭碗,当一名老师,好好培养学生。我决定了,志愿只填一个——海通师专。如果能录取,我每周甚至每天都可以回十里坊陪儿子,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非常感谢你们的真诚帮助,我沈毅虹何德何能?这辈子遇上了郝奶奶、白部长,还有周向城,你们是我和思锁的大恩人。在我人生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候,有有,有了你们……哦哦哦……”毅虹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郝奶奶、白静与毅虹紧紧地抱成一团,各自的眼前都滚动着毅虹在艰难岁月中的一幅幅不忍入目的画面,不禁潸然而泪下。
“妈妈,妈妈,不哭,要像我爸爸那样厉害……”思锁拉着毅虹的手说。
毅虹破涕为笑:“思锁说得对,妈妈不哭,要像你爸爸那样勇敢坚强。”
从怀上金锁的孩子,到金锁从部队回乡探亲以后,这是毅虹人生中最黑暗最艰难的日子。她不知多少回在梦中想念恋人,呼唤金锁,但是她又默默地祈祷,让金锁不要冲动地来找自己和儿子,那样会毁了前程的。
后来,当日子稍稍稳定一点,毅虹希望全家团圆的愿望越发强烈。不仅自己需要,儿子更需要爸爸。然而,金锁一直没有出现,连一封信都没有。是生是死,是婚是独,日子是好是坏,她全然不知。然而她始终认为,不出现总有他的理由,既然爱他爱得那么深,尊重他的选择也是对他的爱。
她就这样,一直等待着金锁的出现,期待着一家三口团圆的那一天。
在毅虹和金锁的生命中,思锁是最重要的。作为从小得不到父爱的孩子,如何教育成了毅虹的难题。
对于一个私生子来说,社会的歧视和别人的诋毁不可避免,毅虹想方设法让金锁一直伴随着思锁成长,让思锁从被歧视的社会环境和自卑心理中解脱出来,用虚拟的父爱滋养他,用虚拟的父亲精神支撑他。在思锁的心目中,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相反父爱和父亲勤奋拼搏、勇敢坚强的解放军形象时刻激励和鞭策着思锁成长,在他的心里,解放军父亲是崇高的。
郝奶奶、白静也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她们觉得毅虹的选择是正确的,自己的命运哪有孩子的前途重要?能教育好一个思锁,就能培养出成百上千个优秀的思锁,还有什么比培养下一代更重要呢?
广播里每天的新闻毅虹是到点必听,她急于想知道高考第一批和第二批录取结束的时间,海通师专属第三批录取,她想推算何时能接到录取通知书。
按照时间推算,早该接到通知了。白静也为此十分着急。她的远房表哥是海通师专中文科的知名教授,平时虽然没有来往,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趟师专。教授是爱才如命的人,一听表妹的介绍就来了劲儿,那么优秀的考生,本应是读清华、北大的料,竟然填报师专志愿,岂有不录之理?
教授不管不顾地找了一连串领导,还冲校长、组织部长、中文科主任发了脾气,责问他们凭什么不录取毅虹。教授还真冤枉他们了,在毅虹的录取问题上确实尽了力。
问题出在政审不合格。
现在的高考考生也许很难理解当时“政审”的概念,当年,每个考生都要接受这项特殊的调查。
考生报名后,招生办通过邮寄的方式,向考生的父母、直系亲属所在单位、公社(街道),发送考生政治情况调查表,对考生的家庭背景和现实表现进行详细调查。
以此为依据,形成可以录取绝密专业、可以录取机密专业、可以录取一般专业和不合格(不能录取)四种内部掌握的结论。虽然考生并不知道调查结果,但是它决定着考生能不能上大学,读什么样的专业。
高考报名表上只是考生最基本的个人资料,政审工作是在报名之后进行且不影响考试,只要报了名就可以参加高考。因此,毅虹顺利参加高考并填报了志愿就好理解了。
其实对毅虹的政审,比起这些程序来要复杂得多。
当组织部门从调查表中得知毅虹有一非婚生子后,为难了。难道全县的文科状元就这样被拒之大学门外吗?组织部的领导正想就毅虹的问题召开专题会议进行讨论研究。值得期待的是,多数同志认为毅虹人才难得,不应纠缠年轻人过去的失误,应网开一面把毅虹送进大学深造。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组织部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张斜头。他提交了一份实名举报信,信中除举报毅虹有一私生子外,还反映了其他问题。
当年,张斜头当上大队民兵营长后,他想做的不是怎样烧三把火,而是仍然打着毅虹的主意。他琢磨着,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作为大队干部与拖着油瓶的毅虹还是攀配的。但她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好言好语相劝她是不会嫁给自己的,怎么办才能如愿以偿呢?
张老汉对老二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心里乐开了花,对这位有出息的儿子是百依百顺。他看出了张斜头的心思,说:“老二,我的法子毅虹准上钩,等她咬了钩,就看你的本事了。”
“爹,你有什么好办法快说。”张斜头急不可待地问。
“至于什么妙计,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时候再说。”张老汉笑笑卖关子地说。
毅虹看着思锁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样子,心中不是滋味,她有什么办法让思锁增加营养?能让他吃上饱饭已是谢天谢地了。
一天,毅虹在地里劳动时捡到了十几粒黄豆,她趁着休息的时间,带着思锁来到生产队里的猪舍。她掏出黄豆,让正在煮猪食的朱叔用火铲子把黄豆放在炉膛里烤熟。然后,她咀嚼聚成一团后取出塞到思锁嘴里,给儿子增加点蛋白质。
张老汉早已盯上了毅虹的动向,他把手上拿着的鼓鼓的纸袋交给朱叔,耳语了几句后就走了。张老汉是营长的父亲,朱叔肯定会言听计从的。
朱叔边喊边跑,吃力地追上了已经远去的毅虹,他把张老汉给的纸袋交给她说:“这里边是黄豆,煮给可怜的伢儿吃,你快点送回去,不要让别人知道。”
毅虹接过纸袋的手有点颤抖,眼中闪烁着既激动又迷茫的泪花,问:“不会有事吧?”
“不会,赶紧送回家去,思锁暂时和我待会儿。”朱叔的话让毅虹踏实了许多。
不一会儿,张斜头的排长弟弟带着两个民兵追赶毅虹,并齐声大喊:“有人偷黄豆了。”
毅虹惊慌失措,立即改变方向狂奔,她想把纸袋藏起来,千万不能被民兵拿到赃物。她转过头去看了看,追赶的民兵离她还有较远距离。
她放慢脚步喘了口气,猛抬头,前方就是大队部。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把纸袋藏在大队部附近,人来人往,谁说得清是谁藏的?她绕到大队部背后,只见周向城在如厕,她没有与他打招呼,就连忙把纸袋藏在旁边的砖垛里。
“毅虹姐,出什么事了?”周向城冲着溜走的她喊,毅虹并未转头回答。
周向城把藏在砖垛里的纸袋拿出来,不解毅虹为什么要把黄豆藏起来。他想这是好东西,应该给思锁吃。于是,他就把黄豆拿回了宿舍。
不久,张斜头组织民兵进入工作组成员宿舍偷窃,发现周向城宿舍藏着装有黄豆的纸袋。
张斜头故意散布周向城偷盗集体黄豆的谣言,并带着其他几位大队干部用备用钥匙打开周向城的宿舍门,取走赃物,在场的人都写了证明。
周向城确实没有办法解释宿舍里为什么会有集体的黄豆,因为他不能出卖毅虹。
这正是张斜头抹黑社教工作队的证据,周向城也将因此受到处分。
毅虹既不想连累送黄豆的朱叔,又不想坑害帮助自己藏黄豆的周向城。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已被骂为破鞋,再加个小偷,也没有大不了的事,债多不穷虱多不痒,豁出去了。
毅虹主动写了一份“关于偷窃集体黄豆的交代”材料并签字盖上了指印,张斜头如获至宝,心中大喜,毅虹这下子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了。
对于张斜头举报毅虹道德败坏未婚生子和品德低劣盗窃财物的罪名,在铁证面前,高考政审怎么会合格?又有哪个高校敢录取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