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偏疼不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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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儿女面前发了一通火之后,王蕴琳心里越来越别扭。

进了厨房以后,她的眼泪始终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根本就做不了饭,于是她便声称被灰迷了眼,把女儿支了出去。

说真的,她不能不落泪,因为她心里的苦没法儿对人言,哪怕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

王蕴琳其实是出身于一个旗人贵胄家庭,家族老辈以武功起家,讲究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

祖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不走样,不堕落,最好还能发扬光大,直到永远,所以她的家训历来就是,以武功树人,以“严”字立人。

她的父亲过世早,自幼家中全靠母亲主事,由于清末时局动荡,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曾一度专于生计的维持,这也就使她的哥哥允泰失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堪。

但她的母亲也是个死板的旗族太太,在教育孩子上信奉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是个家族训诫坚定的执行者。

所以到了适当的时机,这位旗族太太仍然用尽各种手段,硬逼着儿子像祖辈一样去掼跤、练武、读书,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为其聘请名师,还开明地把他送进了洋学堂。

这些并非无用之功,最终还是把允泰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能够任事的人,并没有随着清王朝的没落,任由他堕落成了一个只知道提笼架鸟熬大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旗大爷。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自己小的时候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教育孩子。

同时从情理上讲,父母的价值观和脾气性格,也必然会部分地、或是完整地、乃至是变本加厉地遗传给子女。

所以等到她也成为一个母亲之后,这种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在了她血液中的教育理念,便使得她在对待孩子上,完全是有样学样地照做了。

她对待孩子绝不娇惯,“子幼必待以严,子壮无薄其爱。”哪怕在洪家殷实的时候,她也很注意培养孩子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并没有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们过多的享受。

像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出生后都穿过用洪家老年仆人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饮食上除了年节,也很少有额外的满足。一旦有了头痛脑热,除了吃药看病,其余的特殊照顾,不过是冲一碗藕粉。

而孩子们喝下了藕粉也就知道他们自己的病该好了,再也没有躺下去的必要,否则如果再持娇耍赖,得到的将是严厉的责备与惩戒。

就这样,她一直严格地尊守着像自己母亲一样严格的管教法子,认为对孩子越不放纵、越不看重,越能使他们结实长寿,品性无亏。

只可惜这一套她却无法贯彻地坚持下去,根本无法使在她的三儿子洪衍武的身上。

洪衍武打小就爱在外头胡闹,各种奇闻逸事不断传入家中,但是她却惟独对这个爱惹祸的老三偏袒得要命,简直把他视为心尖子一般。

和对待前两个儿子不同,自幼以来,无论洪衍武闯了多大祸,她从来没有追究到底过。而到了最后,反而是充当保护神一样的说合者,使得丈夫也不得不迁就姑息。

并且事后,她往往还会将洪衍武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热。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与她相对洪衍争、洪衍文两个儿子对的严厉,实在是差之千里的另一个片面。

为此,不但她那两个儿子心里多少存下了芥蒂,就是她的丈夫也曾疑惑地问她,“你怎么对待老三,就和其他两个儿子不一样呢?”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老三和他们两个哪儿一样呀?我生他的时候是多么地悬,小人儿差点就没了性命,何况一落地就赶上了大灾之年的起始,孩子缺吃少喝的,我这当妈的怎么能不偏疼着点儿?”

是的,这就是她偏疼洪衍武的主要原因。

在她看来,与老大老二相比较,这个老三落生的年月实在不好,也实在很倒霉。

没出满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常因为这个孩子夜里哭,抱怨老三脾性拧巴不好养活,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儿子哭闹完全是因为吃不饱。

其实后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的老三是属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孩子。

都快一岁了,还不会爬,细脖儿大脑袋,两条小罗圈腿,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塞,一根儿白菜叶子都嘬得津津有味。跟他那两个个正常年月长大的哥哥相比,身板儿至少要小上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她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小儿子。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着更多的理由,但却是她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不太方便诉之于口的。

比如说,洪家的孩子们身上大多各有出挑儿的地方。

老大酷爱学习,喜好钻研。老二天资聪慧,志向远大。女儿温柔体贴,心灵手巧。

却唯独洪衍武不仅没什么优点,且生了一副老倭瓜似的容貌,一说话五官挪位,上窜下跳没一刻安生。

因此,他也就成了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

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难免为了把儿子生成这个样儿感到对不住他,也会更想在情感上多弥补一些。

另外,还别看洪衍武行事无忌,但他也并非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珍惜骨肉至亲。小时候他为了保护妹妹,跟这条街里的野小子们打过多少次架就不提了。甚至在某一方面,他也是最明白人心、最会知疼着热的。

这并不是她空口白话,有一次,赶上中午就她们娘仨吃饭。她下了面条,还把家里的三个鸡蛋全做了荷包蛋。

面条出锅的时候,她特意给洪衍武的碗里放了一个鸡蛋,给洪衍茹的碗里放了两个鸡蛋,自己则因为要去忙其他的事儿,就暂时把一碗清汤挂面放在桌上晾着。

而等她回来再吃面时,正遇到洪衍武紧扒拉完剩下的最后几口面条就出去玩了。结果她再端起碗,却发现碗底埋了个完整的荷包蛋。

就在诧异间,闺女竟告诉她,说碗里的那个荷包蛋是洪衍武把他自己的放进去了……

还有一次,赶上副食店卖处理韭菜,二儿子洪衍文替家里买回来好大一捆。所以大部分的家人就提议,说晚饭不如就做馅饼吧,否则韭菜都得烂了。

可就在她正准备去和面烙馅饼的时候,唯独洪衍武却公然反对,非说今天不能吃馅饼,就得换面,换打卤面。他还固执地讨要两毛钱去副食店买黄花和大海米,回来打卤用。

全家人都以为孩子是故意找别扭,犯了嘴馋,不听缘由就挨个地数落他,可没想到老三坚持到最后却急眼了,终于自觉冤枉地嚷了起来。

“你们都忘了,今天是妈过生日!年年妈过生日,就得挑寿!”

说实话,她真没想到全家只有这个儿子还记着她的生日。

那一天,其实连她自己都忘了……

而除了以上这些,在她怀上洪衍武的那一年还遇见了一件特别蹊跷的事儿,这件事甚至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觉得洪衍武根本是老天故意送给她的儿子。

说起来那是洪家刚刚从老宅搬到福儒里没几年的时候,由于整个观音院已经逐渐被改成了民居,所以一些庙宇的旧物不断被清理出来,有一些暂时就堆放在院里的空地上。

像东院的空场中就被搁置了上香的大香炉,和那原本摆在正殿观音像旁,一对童男童女的铜像。

然而有那么一天晚上,她半夜起夜,却于不经意间竟发现窗外有红光闪动。

当时她掀起窗帘往外面看,没想到竟见到一个穿红衣服小人绕着那童子的铜像转悠,光光的秃脑袋上梳两个抓鬏,乐呵呵的富态样子和铜像简直一模一样。

而等她再揉揉眼想看清楚一些的时候,却没想到那小人只冲她一笑,随后就钻进地底下不见了。

结果没过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之后,洪禄承却以为甚至荒谬,不但说这是迷信,还说他自己就因为生在正月初五,当年不知道招引来多少人去洪家们门上道贺,非说洪家生了个“五显财神”。

幸亏他父亲是个明智的人,对这种恭维不但没有相信,还吩咐家人以后不许再拿他的生辰说事。也正是这种睿智的冷淡处理,才保证了他能有个平静普通的幼年,没让他因为此事给毁了。

丈夫说的话确实有理,她不是不明白,所以此后她再没提过此事。

可另一方面,女人天生就是爱幻想的,观音院本身又是求子的地方,所以这也并不妨碍她在一定程度上去相信,这个儿子本就是就是观音大士旁边伺候的那个童儿。

或许也正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才使她惯就了洪衍武小小人儿一个拧种脾气,成了洪家孩子当中的异类。

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也正是她的溺爱,才毁了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是相当明白的。所以她才会相求玉爷收下洪衍武为徒,这不外乎是想效仿她母亲当年的做法,想让一个严厉的好师傅来板正自己的儿子。

可偏偏没想到,却又赶上了这么个混沌世道,儿子最后还是破罐破摔地走上了通往监狱的大门,一身的跤术也成了他争凶斗狠的资本。

想当初,她的丈夫早就说过,“你就惯吧。早晚是你害了他。”没想到这句话果然一语成谶,最后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这自然让她的心里真的很愧疚,她曾无数次地反思自己,埋怨自己。并下决心再也不会放任洪衍武,等儿子回来一定要好好训诫一番。

就譬如像京剧《四郎探母》那样,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虽然千方百计地也要回来探望母亲,可母子相认时候,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决不能因了亲情,使得一切是非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应当永远记着!

可道理虽然是明白的,但是亲身做起来却又有多么难呢?

就像今天,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她的心不自觉地又软了下来,对他闯下的祸,怎么也恨不起来,不但耳光抽不出,就连严厉的话也难以出口。

其实她知道,在她自己心里,仍在认可着这个偏疼不上色的老三。

洪衍武再不争气,他再没能耐,也是洪家的一部分,那气息都跟全家人通着呢,永远也不可能分割出去。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也始终不认为,观音身边的红衣服小人儿,这辈子竟会是来惩罚她们一家的。

她坚信,这个儿子如果能明白她这个当妈的心,就一定能学好……

就在王蕴琳胡乱摸着脸上眼泪的时候,小院里传来了两个人“腾、腾”的脚步声。

她不由得抬眼往厨房外一看,发现竟是老边媳妇带着一个蓝衣服的民警同志走向了她的家门。

这不禁让她立刻又六神无主起来,她以为是派出所要来抓儿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幸好,这次倒并非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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