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6话:差一点死了
林黛玉的体力渐渐不支,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人轮流看望,她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天索性不大说话。心里虽然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见她这病不像是无因而起的,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这两个人哪里敢说。
到了这一天黛玉断食之日,紫鹃料到已经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一会,出来偷偷向雪雁说道:“妳进屋里来,好好的守护着她。我去回报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离去。
雪雁在屋子里伴着黛玉,见她昏昏沉沉的,小孩子家哪里见过这个样子,心里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她心中又痛又害怕,恨不得紫鹃早一点回来才好。正怕着,听见窗外脚步声走响,雪雁知道是紫鹃回来,才放下了心,连忙站起来,掀起里间的帘子等她。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
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她看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呢?”
雪雁点点头,叫她进来。侍书跟了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吓得惊疑不止,问道:“紫鹃姐姐呢?”
雪雁说:“告诉老太太去了。”
雪雁此时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又见紫鹃不在眼前,因此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妳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这是真话吗?”
侍书说:“怎么不真?”
雪雁问:“那要多久才文定呢?”
侍书:“那一天我告诉妳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了,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大太太的眼里看得出什么人来?再说老太太心里早就有了人了,就在我们园子里的。大太太哪里摸得着底。老太太只不过因为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吧了。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是要亲上加亲,凭谁来说亲,横竖都没有用的。”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
侍书问:“这是从哪里说起?”
“妳还不知道呢,前日子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
“妳悄悄的说,看仔细别让她听见了。”
“人都不省人事了,瞧瞧吧,只不过是在这一两天了。”
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妳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她就完了。”
侍书说:“我不信有这样的奇事。”
紫鹃:“好姐姐,不是我说的,妳又该恼了。妳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三个人正说着,只听见黛玉忽然又咳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吧?”
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杯滚白的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她摇头,叫她不要说话,侍书只有咽住了。站了一会,黛玉又咳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
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似乎有想要抬头的意思,哪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
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吗?”
紫鹃答应:“是。”
侍书尚未出去,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妳姑娘好吧。”侍书见这一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有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黛玉虽然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的时候,她也模糊听见了一两句,却只装作不知,也因实在无精神答理。等到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前头的事情原来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加亲,又是园中住着的,莫非是自己吗?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想问侍书的话。
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的话,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像先前寻死之意了。虽然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了一两句。
凤姐叫紫鹃过来问道:“姑娘也不至于这样,这是怎么说,妳这样的唬人。”
紫鹃说:“实在是看着状况不好,才敢去告诉,回来看见姑娘竟然好了许多,也就怪了。”
贾母笑道:“妳也别怪她,她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说,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了。”
说了一会,贾母等人料着无妨,也就回去了。正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击铃人。
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她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
紫鹃说:“病的倒不怪,就只是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定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说妳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去,没把宝玉急死,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说是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缘吗?”
说着,两个人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说:“幸亏好了。我们以后别再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的姑娘,我亲眼见他在哪里结亲,我再也不透露一句话了。”
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著。没多久连凤姐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分。
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人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说:“我正要告诉妳们,宝玉和林丫头是生活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呢?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了有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妳们怎么说?”
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有答应:“林姑娘是有心计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此时若忽然把哪一个移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吗?古来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贾母皱了一皱眉:“林丫头的乖僻,虽然也是她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许配给他,也是为了这一点。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怕活得不久。只有宝丫头最妥当。”
王夫人说:“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想。但是林姑娘也得给她说了人家才好,不然女孩子家长大了,哪一个没有心事?倘若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了宝丫头,那倒不成事端了。”
贾母:“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依妳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她知道倒罢了。”
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说:“妳们听见了吗?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着她的皮!”
贾母又向凤姐说:“凤儿,妳自从身子不太好,也不太管园子里的事了。我告诉妳,须留一点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妳还要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妳。”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各自散了。
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薛蝌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哪里是不放心,不过来探探消息吧了,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
薛姨妈问:“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啊?”
薛蝌说:“蒋玉菡没来,倒是别人。”
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得又伤心起来:“我虽然有儿子,如今就像是没有的了。就算官司过了,也是个废人。你虽然是我的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说你聘下的媳妇,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出门不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好日子过了。”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当初一路同来,模样、性格都是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像夏金桂这种人,偏教她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她这样受苦。
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着:“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完,看了一回,想要拿来粘在墙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了。”
又念了一遍:“管他的,粘上自己看着解闷罢了。”
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